作者:随云溪
看了看家里的东西,别的东西都顾不上了,只捡了菜刀拎在手中防身。
这就算是拾捡好了。
许掌柜和许叔已经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沈金临到要走了,看向躺在地上的李氏,颤抖着哭了起来。
许叔见了,心下不忍,低声道:“先救你弟弟们要紧,你娘这边如果后边还顾及得到,我再想办法来送她去火葬了,把骨灰捡回来吧,如果顾及不到,只能先顾着活人了。”
入土为安这四个字,在一座关着满是饿疯了的人的县城中,已经完全无用了。
沈金点头,哭着抹着眼泪道谢。
许叔又看了眼沈三,想问什么。
沈金看到了,却低了头没接话,什么也没提。
主仆俩大致猜出了些什么,没再说话,许掌柜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还有个妹妹呢?”
沈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忍不住抽噎,却只闭着嘴,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
许掌柜想到沈家三房夫妻惨烈的死状,大致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拍拍沈金脑袋,抱着沈银招呼上许叔,带着沈金就匆匆出了窝棚。
窝棚外原本离着几步远围着的人群中,有几个正是十里村的村民,沈家从前的邻居,其中一个瘦削汉子见来了两个面生的人就要带这兄弟几个走,不,也不面生,有一个是常走他们村里的货郎,他上前一步问道:“你们是谁?带小金兄弟几个去哪?”
许掌柜气乐了。
站那看了半天热闹没见进去帮过半点,这会儿倒来问他。
“你又是谁?”
那瘦削汉子道:“一个村的,几个孩子平时也叫我一声叔伯。”
好一个叔伯,许掌柜没空与他废话,道:“沈烈的朋友,我带他们走你有意见?”
一听沈烈两个字,那瘦削汉子心头一跳。
他倒是把沈烈忘了。
沈三和李氏死了,沈烈可还活着,真把主意打在这几个小的身上,以后遇不上沈烈还好,遇上了,事情要是传到了他耳中,他一家也别想活了。
长房和三房是断绝关系了没错,这几个小的可没少往长房跑,也没见沈家长房的人赶过,照样带着。
他心下一抖,往后退了退:“阿烈的朋友啊,那怎么没早来?”
看许掌柜盯着他,又忙摇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你们走吧。”
许掌柜也不耽搁,见他让开道来,抱着孩子拉着沈金就走。
小孩儿手还颤着,整个人都绷得厉害,许掌柜也顾不得安抚他,在人群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时快步往医馆方向去。
离了人群,沈金几乎是小跑着才跟得上许掌柜和许叔的脚步,一路小跑,一路还不时回头去望,没看到那人跟上来才放松一点,他这时才抬眼和许掌柜道:“许,许伯伯,刚才守在我家窝棚外的人,有两个人,他们吃,吃……”
吃人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他喘息了几声,道:“我妹妹就是被我爹抱给了他们,你们要小心。”
肿得跟桃儿一样的一双眼,说起甜丫来还是会马上盈出泪来,话说得并不多清楚,却不妨碍许掌柜和许叔把意思都听明白了。
果然是他们猜的那样。
连亲生女儿都送出去当肉食,怪不得沈金临走看都没看沈三一眼。
许掌柜往后望了一眼,问沈金:“人跟上来了吗?”
沈金摇头:“现在还没有。”
许掌柜点点头,道:“好,知道了,我们不认得那人,你要多留心。”
……
医馆里这时候最多的是伤兵,来这里看病的百姓几乎没有,许掌柜几人进来就显得格外打眼。
老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许掌柜看了一眼,转而走向正处理轻伤兵的医馆掌柜。
能开医馆的,哪怕请了大夫来坐馆,掌柜自己也是懂医的,而许掌柜在东福楼多年,县里的人脉是不差的。
他上前,唤了他一声方掌柜,那方掌柜一回头就认出了人来,诧异道:“许掌柜?”
视线落在主仆二人抱着的两个几乎没什么动静的孩子身上:“你这是?”
许掌柜道:“这两个孩子饿很久了,还吃了好些天的土饼,劳你先帮忙看看,还救不救得,怎么救。”
方掌柜一听这话变了神色,不敢耽搁,和那正换药的伤兵说了一声,即刻把许掌柜往一边诊台那儿领,一番把脉望诊,又掀了两个小的衣裳看过两人腹部有没有鼓胀,按了一通,细问了两个孩子近来都吃了些什么,具体吃了多少土饼,吃了几天。
等沈金一一答了后,他略松一口气。
“万幸,土饼吃得很少,虽饿得狠,送来得还算及时,这会儿倒还救得,要是吃多了土饼,我就真的没辙了。”
他看看许掌柜,低声叹道:“不瞒你说,我这儿几乎没剩什么药了,好在他这样不吃药也行,回去给灌点儿盐糖水,有法子的话给点米汤,慢慢再喂些清粥,有条件养一阵子的话是能好的。”
沈金听得弟弟能活,激动得手都抖,只是这激动在微偏了头发现医馆门外一道人影后转成了惊吓。
他不敢往外看,小心拽了拽许掌柜的袖子,声音微有些颤,压低着声道:“许伯伯,有一个跟来了,在医馆对面靠墙站着。”
许掌柜了然,也不往外看,只低声与方掌柜道:“怕是要借你们后门离开。”
从袖里摸出小块碎银递了过去,道:“你们这儿有麦芽糖吗?说实话,家里现在拿不出这东西了,县里能入口的东西现在有银钱也没处买去。”
方掌柜没想到许掌柜这会儿连点麦芽糖都拿不出来了,点头,道:“有的,不多就是,我让药童给你们拿两块带走。”
沈金小声说的那句话方掌柜也听到了,知道许掌柜几人怕是碰到了点儿麻烦,他也是人精了,没往外看,高声招呼药童:“领他们进去,化点儿盐糖水给灌进去先,我一会儿再开点药你给煎上灌下去,再行针灸。”
这声音很高,足够外边的人听清。
说完了,这才低声与许掌柜道:“你自己跟药童说一声,拿了糖就从后门走吧,回家里自己化了灌进去。”
许掌柜道谢,又看看方掌柜,道了声保重。
方掌柜点头,他们这些医者现在都是被兵士看管着的,保重不保重的也是看命了,和许掌柜招呼一声,转头就去忙了。
许掌柜和许叔趁着和方掌柜说话的功夫,不着痕迹用余光看了外头一眼,把沈金说的那人模样给记了下来,正好药童过来,跟着药童往里间去了。
……
进到后堂,和那药童把情况说了,从药童手中拿到两块麦芽糖,一行人就悄无声息的被药童领着从后门离开了,一路尽挑着小巷子七拐八绕的走,回到了城西旧宅。
魏令贞见他出去一趟,领回三个孩子来,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许掌柜等她把门闩了,才低声道:“这是沈烈托我照顾的那几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已经没了,他们爹娘昨夜里也没了,我就给领了回来。”
又把手里的用一小张油纸包着的麦芽糖递给魏令贞,道:“小的这两个饿得快不行了,我刚送去医馆看过,这是医馆换到的一点麦芽糖,你分几次化些盐糖水来,我给他们灌下去。”
转头看到沈金,又道:“多弄一碗。”
大的这一个,比小的两个其实没强太多,脸色并不好看,再饿个一两天怕是也要倒了。
魏令贞一听是沈烈的几个堂弟,忙把那麦芽糖接了过去,应了一声就快步往灶屋去了。
沈金这一路都绷紧着心神,直到进到小院里,才敢相信,自己和小银小铁真的脱了险,他也不说二话,往地上一跪,咣咣就给许掌柜和许叔嗑头。
许掌柜抱着人,也不好去拉他,只能口中唤着让起来。
许文泓提着一畚箕土打开主屋的门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许掌柜也解释不了那许多了,招呼儿子:“文泓拉你小金弟弟起来,带进屋来。”
自己抱着沈银就往主屋去了。
许文泓还不知道这怎么就多出个弟弟来呢,稀里糊涂的把畚箕放下就去扶沈金,又把人领着进到主屋。
……
魏令贞还在灶屋烧水,许掌柜和许叔就已经把两个小的先放到主屋地铺上安置好,先从主屋出来了。
耽误了这么久,许叔该去城楼了,且先前他还应了帮沈金把那李氏的尸身给弄出来,这也得想想辙儿。
当然,他没打算自己去,沈家那边现在被几个不怀好意的盯着,尤其沈金点出的那两个,明目张胆还跟了一个在他们身后,他们主仆今天也被对方看到了脸,他再过去容易被人坠上。
许叔心里琢磨着怎么托这几日一起抬伤员抬尸的人帮个忙,他们这些人归属驻军管着,干的就是抬伤员抬尸的事,去抬李氏没人敢多问一句的。
正自想着,许掌柜叫他等等,自己进灶屋跟魏令贞低声说了几句,魏令贞回了主屋一趟,不一会儿拿出一个金镯子出来递给许掌柜。
许掌柜转身把那东西交给许叔,道:“沈家那边被几个不怀好意的盯着,今天也看见了咱们,你一会儿出去小心些,把这镯子拿去打点一下管事,寻个由头,看能不能今天就不去抬伤员了,也让兵士出个面把那李氏的尸身抬走焚了,骨灰帮着收殓一下,私下里取了就赶紧回来。”
又道:“李氏那事要是不好办也别强求,你自己回来要紧,我一会儿就接着挖地道,入夜咱们就走,莫再节外生枝。”
许叔自己脱身是最要紧的,至于那李氏,许掌柜并无多少好感,不过是许叔常和几个孩子接触,加之见她死状太惨,想是不落忍,应下了,能收殓收殓,收殓不了也是她的命了。
许叔接过那金镯,道:“有这个打点应该没问题了,我这把年纪了,再假托个腰伤,让容我休息一天应该不难。”
一个金镯,帮着收殓一个人,再给一天的假。
那小管事贪财,一个金镯对他而言算是不错的油水了,求的也不是大事,现在军中颇乱,应该是能安排得了的。
他也不多话,转身回去换了从前出城穿的那身流民衣裳,又把头发往下抓乱,遮了大半张脸,身形微比平时佝偻一些,这才开门出去。
第165章 从心
许叔换衣出门这会儿,沈金也跟着许文泓进了主屋,他呆愣愣看着主屋里的地道入口。
地洞啊,这个他太熟悉了,他就没少刨洞,但在这县城里到处都是人和窝棚,他连刨洞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的城墙,沈金呼吸一下子都屏住了。
被许家人带回来时,他知道自己和小银小铁暂时脱险了,可看到眼前这地道,他才知道,不止是脱险,他们或许还可以离开县城。
他激动的看着那地道口子,领了他进来的许文泓则好奇的打量他。
瘦,很瘦,脸颊都凹陷着的,眼肿得桃一样,哭得很惨的样子,挺小个小孩儿,少说比他要小个三四岁、四五岁的,背着个小包袱,手上还操着一把菜刀,盯着地道口,一双红肿得都快只剩缝儿的眼居然还能叫他看出放光来。
这形象就挺让人好奇的,也不知道是谁,爹怎么就直接往这边领了,不过应该是信得过的,他就低声叮嘱了一句:“别声张啊,在这屋里也不要大声说话。”
沈金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连连点头。
许掌柜和魏令贞这会儿端了三浅碗盐糖水进来,一碗放桌上,又招呼沈金和许文泓过来帮忙。
沈金忙奔了过去,也是跑过去了才反应过来,菜刀还攥在手里,忙看许掌柜夫妇一眼,小心放下,搁到了一边。
沈银还好,还有意识,拍醒了以后给他喂盐糖水,虽力弱还能配合,先是一点一点喝,喝到后边一口一口渐渐急切起来。
沈铁的状态则很差了,很难唤醒,不过沈金昨晚就一个人给他灌过黄豆水,所以这会儿有魏令贞一起,喂得倒还算顺畅,除了刚开始的五六勺灌不进去,多半都往下漏了,心疼得沈金托着碗在沈铁下巴下面接。
好在也就前边五六勺,渐渐的沈铁自己尝到味儿了,求生的本能,渐渐也会下意识的吞咽。
魏令贞真的,只是这么看着都觉得心酸,她有些理解了为什么这样危险的关头丈夫会把三个这样小的孩子抱回来,不带回来根本活不下去了,最小的这一个,怕是睡着睡着就再醒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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