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云溪
没报名的难受了,尤其是那种家里有女儿听说之后想来的,家里人却觉得女孩子没必要念书压根没报的,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两腿虚软着没气力。
明明不收学费的,学出来了怎么都是出息,当时怎么就不乐意?
是,是公爹说女儿没几年就要嫁出去了,读书怕把心读野,晚上往外跑也不合适。
是说晚上也可以编席编扇编篮子,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
桑萝敲敲桌子:“行了,我说这些呢便是告诉在座诸位,读书有用,从方方面面来说都有用,买卖田地屋宅,写个契约借据,哪一样不要识字?不识字便只能求人,碰上年景不好或是家里摊上点事想借点钱粮,因为不识字被坑田坑宅甚至把自己一家老小给坑进去的少吗?”
“不少!”
“所以说求人不如求己,既然已经有机会读书了,好好珍惜你们得到的这个机会,在这里读书便要守这里的规矩,这个后边有你们先生告知,做不到基本的守规矩的话,那我也只能请你离开。”
“好,我话便说到这里,请陈小丫先生给大家上第一堂课吧。”
她说罢将讲台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和沈宁几人一起退到课室后方,看陈小丫授课。
……
陈小丫这一年十一岁,却是六岁跟着沈宁启蒙,十岁便在大兴庄里做起了小先生。讲课嘛,人是多一点,学生里还好些年龄大的,外边更是许多人围观,但下边不少都是自家庄子里的人,她娘还做她学生呢,陈小丫很稳得住。
先自我介绍一番,接了桑萝的话讲了上课的规矩,而后说的便是夜课的特殊性。
“识字这一块我们会分两种方法来讲,前一刻钟趣味识字,以常用字为基础,一天学两个字,后边的时间才是常规教学,从千字文教授,每周会有两堂算术课。”
而后道:“今日要教大伙儿的第一个字,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家家都有。”
转身就在那块颇醒目但大伙儿一直不知道是干嘛用的黑板子上用粉笔画了一块简笔的田。
由一个田字开讲。
……
范妃娘在听课,很认真的听课,看着陈小丫在黑板上画出一块水田,那方方正正的图画旁边,又被她引出一个田字。
以象形说字,甚至邀了几个学生互动,上来用粉笔试写田字。
田字着实易写,粉笔也稀罕,大兴庄长辈们捧场,庄外年岁小些的学生也跃跃欲试,先后点了三人上来写字,课堂氛围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等田字讲过,她在水田上又画了两棵禾苗,从而由形到字,又引出苗字……
范妃娘直观的看到了黑板和粉笔作为教具的好处,心下又叹服,这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对着数十人讲课这般从容老道,且还当真讲得头头是道,桑萝这是怎么教的?
一转头,见旁边的老太太也不自觉的探着脖子,听课听得是津津有味,听一会儿课,又往课室一群学生坐的位置望个几眼,眼尾堆叠起一串的褶子来,笑得那叫一个开怀和欣慰。
范妃娘心中一动,压低着声儿问:“婶子,您家有孩子在里边读书?”
“有,我两个儿子是娘子家的帮工,小孙女和小孙儿去年就在庄里跟着阿宁小娘子她们读书了,现在我大儿媳和二儿媳也在娘子的粉丝作坊里做女工呢,家里就有八个读书名额,另六个大的孙儿孙女就都来了,也是娘子好,体谅我们农事多,晚上上课呢,这灯油都得费多少。”
老太太早探着脖子数了,十二盏,数得她眼睛差点发花。
范妃娘一听这老太太说八个读书名额,登时就看向了赵老太太:“您就是阿萝说的赵阿奶啊?”
赵老太太眼尾的笑纹生动的扬了扬,“是,娘子心善咧,给她家做长工她都百般照拂。”
可不就是心善吗?天生一副慈和心肠。
范妃娘眼里带了笑,不过也佩服旁边这小老太太,还颇有些不解:“我听闻这学塾是不收学费,可书和笔墨纸砚总要花钱吧?八个孩子读书?怎供得起?”
朝廷早早就让办学,州学和县学陆续都开起来了,唯独这乡学迟迟开不起。衙门经费紧张,开支不起那许多先生的束脩是其一,百姓供不起,不那么重视读书,也没那闲工夫读也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如今县学和州学未来的生源都还停留在各州县民办的私塾那边供给,能读私塾的家里条件也都不差,正儿八经朝廷想办的乡学反倒因为上述几个原因尝试着办了三四家就没后续了。
一处乡学养一个先生,只三两学生,这代价太高了。
倒是眼前这老太太,身上衣裳补丁撂补丁,儿子给沈家做长工,显然家境并不多好,怎么供得起这么多孩子读书?
范妃娘想不明白。
赵老太太侧头认真看了范妃娘一眼,先前天黑,她心思也都在课室里头呢,只知道旁边站了个年轻娘子,没怎么注意,现在借着课室透出来的一点灯光再细看,和乡下人完全不同,身上穿的衣裳料子和颜色也都顶好。
“娘子生在富贵人家吧?城里出来瞧热闹的?”
范妃娘点头:“家里日子还成。”
赵老太太道:“咱跟城里人读书不一样,也是桑娘子教的,穷有穷的读法,我们家供孩子读书没怎么花钱。”
穷有穷的读法?
范妃娘眸光一动,问:“怎么个穷读法?书和笔墨纸砚省不了吧?”
这几样哪一样都不便宜,书就不用说了,好书根本买不到,便是如今学风渐盛,一卷幼童开蒙的《千字文》也需得八百个钱,笔嘛,最便宜的也得三十多文,墨绽百多文一块,纸如今比从前便宜一些了,不过最便宜的范妃娘记得也得六十文一刀。
墨和纸,这可都是消耗品。
“书不用买,我们自家做的竹简,前头两个孩子用的书是阿宁小娘子帮着抄的书,后头这六个找他们弟弟妹妹给帮着抄就行了,纸墨日常也不用,我们用沙盘或是石板写字,沙盘用树枝就行,石板的话就用毛笔蘸水练字,夏日里最热的那几个月,干得很快的,所以其实就是给家里孩子买支毛笔,回头再得买一块墨后头抄书,一家子兄弟姐妹轮着用,能用很久了。”
八个孩子呢,花个二百文左右买笔墨赵老太太还是舍得的。
她这边一样一样说下来,范妃娘越听眼睛越亮。
原来可以这样!
赵老太太见她听得认真,自己说起来也有劲儿了,压着声音道:“桑娘子待我们好,不过我们也识得好的,我家里老汉带着儿孙这两日连夜做了三张课桌送来,你瞧前排那几张,就是我们家比照庄子里学塾的课桌做的,另几张应该也是别家做的,我们家还接着做,给娘子这学塾里做够十张,大家都使使劲儿,这课桌就不需娘子自个儿再掏钱置办了。”
——大家都使使劲儿,这课桌就不需娘子自个儿再掏钱置办了。
范妃娘灵光一动,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忽而笑着与赵老太太一揖,道:“您这话说得好,多谢了。”
赵老太奇怪:“谢啥?谢我家做课桌啊?那应该的呀。”
范妃娘一笑,转头就与身侧的钟嬷嬷道:“咱们回去。”
“不与桑娘子打个招呼吗?”
“不用,阿萝忙着呢,咱们先走。”
课室里趣味识字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主仆几人走了不几步,便听得女童领读,数十人跟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范妃娘停下脚步,在朗朗读书声中回望课室窗口映照出的一小片煌煌灯火,眼里也燃起了一簇光,与身边女婢道:“明日一早请何长史来见我。”
第273章 积微成著
大兴庄子弟学塾第一堂课,有桑萝的鸡血,有趣味的互动,有小先生不需要书卷,负手就能字正腔圆的领读,有年少者七八岁、年长者三四十凑在一起朗朗的读书声。
这一课无疑是成功的,十一岁的小娘子做先生,非但无人再质疑,当她展现出超越所有人认知的能力后,倒是让大家越发的敬服!
最后的收尾,桑萝提醒周边村里夜间来上课的尽可能要结伴而行,回去以后自家做个木盒,装些细砂用木棍多加练习,这样学到的东西才能真正记下来。
这一堂课对于课上的学生、课外的学生家长而言有兴奋、新奇、愉悦、自豪、欣慰,时间便是过得很快,但对于纯是来瞧热闹,之前有名额却不识宝压根没用的,就很煎熬了。
好容易等到散学,桑萝和沈宁从课室里出来,就有妇人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桑娘子,桑娘子。”
桑萝停下脚步转头看去,是个面生的妇人。
那妇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粉丝作坊的,娘子,我家有两个名额,只用了一个,我想问问,现在还能给我家孩子报个名吗?”
一个说了,好几个跟上。
桑萝微微抬眉,撒火种挺成功,然而却并未应下那妇人求恳。
“无规矩不成方圆,我既定了截止报名的时间,这机会错过自然便是错过了,不过后边应该还会招生,届时名额未用的仍会给机会,你且等下一次招生吧。”
七八个跟过来的人面上都露出失落神色,但机会确实给了,是他们自己没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桑萝和沈宁走出一段后,沈宁才小声道:“大嫂,你晚上说这些不就是想更多些人重视读书识字这件事吗?”
“嗯。”
“那为什么不应下?”
桑萝看她一眼,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说这话是认真的,咱们底下现在有铺子、作坊、商队和长工,往后人或许会更多,如果想把他们视作班底来培养,守规矩这个认知很重要,规矩定下了,不管是他们还是咱们自己,该守就得守。”
“况且,就像免费给的名额她们先前并不多看重一样,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不会让人打心底里珍惜的。”
沈宁听了,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这倒也是,我就是看先头说话那个婶子身后跟了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娘子,那婶子问话的时候,那小娘子满眼期盼,想来也是想读书的,觉得有点儿可惜。”
女孩儿太少了。
沈宁如今十四岁,已不似年幼时什么都不知道了,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如果不是家里特别宠的,恐怕在家留不了几年,碰上爹娘爷奶不疼惜的,谁家聘礼给得厚些,怕是当下就能把人给许了出去。
女孩子的价值在乡下农人看来太低了,小时在家帮着干各种家务,大一些了,择个好人家,收一笔聘礼嫁出去,这就是泼出去的水,成别人家的人了。
想到这个,沈宁不免有些闷闷的,当然,不是为她自己,沈宁从不觉得她大哥大嫂和二哥会这样待她,她只是感慨女子不易罢了。
看她怏怏的,桑萝笑道:“可惜什么?课室里门窗都开着,真正向学的,是有人能绑了她的腿还是蒙了她的眼,堵了她的耳?”
机会从来都是自己争取的,做任何事也永远不只有那一条路可选。
沈宁一愣,而后笑了开来:“对啊,可以旁听!”
桑萝看她眉眼明媚了起来,笑道:“这时候筛选出来的才是真正有心向学的,所以,顺其自然就好,咱们已经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往前走的路,咱们可以做引路之人,却不必每一个都要搀着扶着拖着带着走。”
……
桑萝说得是不错的,她这边拒了,几个作坊的女工试图找陈婆子和秦芳娘帮忙说个情,陈婆子也是一句话——“无规矩不成方圆,何况阿萝也说了,以后还会招的,等一等吧。”
妇人还想求恳,沈宁觉着可惜的那个小娘子就拉了她娘的手,低声劝道:“娘,娘子不收束脩贴钱办的学塾,是咱自己不来,总不好叫人坏规矩,您别为难陈阿奶,我明儿开始来站在窗外听也是一样的,只你跟爷奶那里说一声,许我每天出来就行。”
陈婆子笑了起来:“这就对了,你家小娘子怪机灵的,读书的好苗子,别困在家里耽误了。男儿学了本事能撑起一个家,女孩儿学了本事腰杆子也硬,都是要在这世间立着过一辈子的,都是自个儿的骨肉,别自己先分了高低上下,咱们大兴庄的小娘子们在各家家里都金贵宝贝着呢。”
那妇人连连称是,闹闹哄哄的课室外,旁边好几个人将这话听在了耳中,放进了心里,跟着陆陆续续搬了凳子出来的同村人一起结伴归家不提。
……
课室里,甘二郎媳妇母女二人和郑大妞姑侄几个还没走,甘二郎原是陪妻女过来的,中途看到陈小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就去了他姐家里,想办法弄了块薄木片,灶里掏了块黑炭头削尖了送回来。
等着这边一下课,他就挤进课室里,让自个儿媳妇到讲桌边照着把今天陈小丫刚教了读写的两个字先一笔一划抄了下来。
“抄好了,回去我单做一个竹简,咱买了笔墨写得好看了就抄上去。”
这是真机灵,郑大妞姑侄两个也不走了,原本在课室外的郑屠户一家也挤了进来看,跟甘二郎打了声招呼,说回去借他家这块木片,也照着抄。
同村相熟的冯氏族人瞧了也是眼睛一亮,想也知道,明儿开始带木板和炭笔的怕是不少。
晚走一步的沈银和陈小丫、施巧儿相视一眼:“这法子好,明儿课上跟大伙儿说说。”
课室后方,拴柱兄妹四个这一天也准时来上课的,兄妹几个个儿还算高,加之有几分不自在,坐得靠后。下课也没急着往外挤,等课室里前边的人搬着凳子走了大半,这才拎了自家的凳子准备离开,路过讲台看一群人凑在那,也探着头瞧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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