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云溪
虎子道:“哥,咱明儿也带炭笔和木片来,回去练得好看了再用笔墨抄下来。”
《千字文》他们有,但课上显然会教千字文以外的东西,每天上课学的东西用这种方法每天记下来才是对的,不然时间一长很容易忘,而且记下了,回家照着练也方便。
卢家大房是拴柱掌着家里所有银钱,兄妹四个读书呢,一支毛笔和一块墨还是舍得买的,拴柱点头应了。
兄弟俩正说着,大妞拉了拉她哥袖子。
拴柱侧头看她,大妞低声说:“哥,你看窗边。”
兄弟三个一起转头,竟是卢大郎站在窗边,正望着讲台这一处。
拴柱皱眉,铁柱压低了声音:“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句话可听出父子之间关系之差。
卢大郎出现在这里确实蹊跷,当初几近被放逐,还是毒哑了放逐深山,虽原因一直未对外细说过,但庄子里各家多少都猜得到点什么,他们一家人回来后其实和庄子里各家来往并不多深的。
选地选房选的是庄子最偏的一处,和其他人家隔着挺远,日常他们兄妹五人和庄里人还算有交流,卢大郎就是完全没有了。
不是哑,当年他奶也没骗他们,那药是能坏了人的嗓子,但到底是土方子,几个月后卢大郎就慢慢能说点什么了,只没人听得懂罢了,当然,因为一些事情,那时候父子父女关系也很僵,也没人愿再与他说话了。
及至出山,他们奶去城里抓了几帖药回来让喝了,声音渐渐恢复。只是到底伤了几年,说话声音特别难听是真的。
总之,不管是觉得没脸,还是因为说话的声音不好,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卢大郎几乎不和庄里人往来,白日田里山里干活,干完活就往家里等吃的,吃过了就是一躺,便是见到了庄里的人,也并不说话,自顾走过就是。
现在竟凑到庄里最热闹的地方来了?
兄妹四个没人觉得卢大郎这是关心他们特意来看的,拴柱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拍拍铁柱,“先回去。”
话是这样说,等出了课室,却还留心卢大郎。
卢大郎也看到几个儿女转头瞧他那一眼了,见几人都拎着凳子出来了,又往讲桌那里看一眼,转头往自家方向走了。
……
课室里终于不剩什么人了,沈银和来接他的沈铁吹熄了灯,略收拾收拾也锁上门回他大哥大嫂家去。
他们家里的屋子拿来做了课室,兄弟三人便是直接住在大哥大嫂家了。
他兄弟二人这厢才走远,原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的暗九摸了回来,暗夜里翻窗入室,凭着夜视的好本事在讲桌上寻着什么,里里外外瞧一遍,甚至把立着的那块板子边沿也摸了一遍,除了一块碎布做的布团,什么也没有……
等他翻窗出去,回到山上茅屋,趁夜无人常会混到这茅屋里的暗七问:“那笔找着了吗?”
暗九摇头:“没有,被带走了,我今儿看着那东西是越用越短的,明两天再去看看有没有短得没法用的捡一截回来。”
暗七点头,又好奇:“真好用?没见过的?”
“好用,讲课的时候特别好用,随写随抹,方便得很,等我过两天弄到手了你试试就知道。”
……
歙州城内,州署衙门是有官员值夜的,范妃娘心里惦着乡学之事,回去时便绕进去看了看,何长史却还未曾下衙。
范妃娘也不等第二天了,直接让人请了何长史厅里说话,男女有别,选的是值夜的文吏们抬眼就能看得到的位置。
听闻范妃娘来请,何长史先还有些奇怪,两相见过礼后,范妃娘便直陈来意,把大兴庄见闻说了。
沙盘为纸,木棍做笔,竹简为书,夫子代抄,而学舍课桌请乡绅自愿捐献,这是范妃娘关于办好乡学从大兴庄学来的东西。
“如此一来,孩童读书所需的花费几乎为零,衙门也只需付夫子俸银,一个乡找一二愿意为乡学出几分薄力的乡绅还是能的吧?”
何长史细品范妃娘的话。
“沙盘为纸,木棍做笔,如果只招幼童读书,朝廷办的乡学也不收束脩,对于百姓而言确实几乎没有花费,也不耽误家中农事,确实可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夫子代为抄书,难。”
“怎么?笔墨由衙门或是乡绅出资购买也不愿吗?”
何长史一笑,道:“夫人可知大一点的州城里其实一直有个行当,叫佣书?”
“佣书?”范妃娘摇头,她长于闺阁,对市井中事还真不那么清楚。
何长史道:“这算是个老行当了,家境清贫的读书人为人抄书,以此赚些钱银以供纸笔或是贴补家用,大乾之前唤作经生,又有唤作抄书人的。”
范妃娘明白了:“你是说,乡学里的先生也有以此为业者,不会平白给人抄书?”
何长史点头:“事实上先前开办的四家乡学里,便有两个学塾夫子自己就售卖蒙书,一本《千字文》售价七百五十文,比之市价便宜五十文,然乡里百姓又有几个买得起?只听到这一本书的价钱便吓得恨不能生了四条腿跑走,那两家学塾至今没几个学生。”
长史为刺史佐官,刺史不在时可代掌一州事务,但大多时候是帮刺史分担教化这一块,乡学办了几家,学生只寥寥几人,不要束脩的书都没人读,他自然会去走访。问到的百姓头便是摇得拨浪鼓一般,口中直道读不起!
范妃娘的眉头几乎打了结。
女婢晓风道:“娘子,不若奴婢几人帮着抄上一些吧?”
何长史听了这话摇头:“晓风姑娘,一州五县三十三乡,你们又抄得过来多少卷书?”
晓风登时哑然。
范妃娘也是无言,抄书并不那么容易,然她这一沉吟间,想到的却是方才大兴庄那间老旧课室里透出来的灯火,那点迟疑便散了。
“抄吧,积微成著,总要有人先着手去做。”
说着又在厅里踱起步,未走几步,忽而顿住,转头问道:“何长史,课室课桌找乡绅捐赠,蒙书的话官府出竹简笔墨,让州学和各县学学子也帮着抄,是否可行?”
何长史一愣,而后激动起身:“可行,可行!”
越想越觉得不错:“这法子好,咱们歙州各乡乡学这一回应是能够办起来了!”
第274章 宣!
州署衙门里议蒙书,沈家这边,桑萝和沈宁归家与沈烈兄弟几个说完第一天开课情况,一家子凑在一处也在商量蒙书的解决方案。
“四十七个学生,或许还有旁听生,这些人的蒙书咱们还要帮着抄吗?”问这话的是沈宁,显然,学生一多,帮忙抄书这件事也让她感到了些许压力。
桑萝想也未想就否了:“不合适,这不是当初只带了赵六丫几个孩子,权当练笔帮着抄了,抄书不易,慢与辛苦且不说,最要紧的是也不能让她们习惯了大兴庄无偿给予各种帮扶。”
桑萝想到了活字印刷术,只是想一想如今的纸价,虽比从前降了一些,仍不是普通乡民能用得起的价钱,再想想皇帝推行的科举制,第一批考生都还没进京呢,她还是别去挑战知识垄断群体的神经了。
正寻思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学员蒙书的问题,一旁的沈烈出了个主意。
“我们州学里有一面榜墙,木制的,和你们那黑板相似,每次旬考会将名次张贴出来,我觉得可以参照这个在课室前后做几块大的板墙,和你们教学用的那块小黑板稍错开些放,用大张的纸把《千字文》抄写贴上。”
“这比粉笔字能留存得更久些,字体写得大一些,便是坐在靠后的学生也能看得到,也算人人都有书了吧?”
这话叫桑萝眼前一亮,对啊,这不跟她从前教室后边的板报墙一样吗?只不过把板报墙改成了教材墙。
夯土泥房,要往墙上贴纸确实不容易,她手上倒是有范妃娘给的刷墙方子,刷墙却是要些时间才能干透的,眼下来说,用板墙就很好!
“这主意好,多做个几组贴墙摆放,整卷教材都齐全了,课间领读方便不说,真正有心学东西的,要自己抄下一卷书来也可以。”
想到自己画画常用炭笔,转与沈宁道:“回头课上可以提醒一下,削些炭笔在木片上也能写字,家中买不起笔墨的,先用炭笔抄了回去习练也是一样。”
沈银刚归家便是听得这一句,当即就将课后甘二郎用木片炭笔的事说了。
沈烈闻言笑了起来:“可见有心向学的什么困难也难不住。”
一家子都是高执行力的,沈烈和沈安去找木料做带立架的板墙,沈宁和桑萝几人在家模拟多大的字体才能让坐在课室靠后的学员也能看得清楚,又去问沈烈和沈安确定过板墙尺寸,姑嫂两个就进屋选纸去了。
沈家是不缺纸的,不夸张的说,沈家厕所里用纸自由也早就悄悄跨出小一步了,当然,试了各种方法,那纸也没法儿做得多软,靠手工揉皱,再备点儿清水,用的时候湿手后将纸洇湿再用。
扯远了,只说如今市面上出售的几种纸就是以桑萝教的方子精制而成,沈家自然做得出一样的来,为了和市面上的纸看着没有区别,特买了大张未剪裁的纸,在第四进院里,比照着连抄纸框都做了一样大小的,试验不同造纸方的同时也做些自家用的。
如今便选了未裁的大张楮皮纸,二人将《千字文》分了上下篇章,一人负责一半,着手写了起来。
因是教材,一定程度上其实也是启蒙这帮人初学写字的字帖,其中认真自不必说。
又说何长史,因为自己手中负责的工作眼见着将有大进展,激动得半夜未眠,无他,曾子骞三年任满升迁是一定的,政绩太好了,而他有一定的可能会成为下一任的歙州刺史,教化此时做起,曾子骞任上未必见得到多大成效,到了他任上或许就是一大政绩。
毕竟不是谁都有曾子骞这样一任三年就高升的运道的。
所以,眼下办好乡学,不只是他作为歙州长史的职责所在,更大可能是在为后边的自己铺路,怎不激动?
太过兴奋,后半夜方睡下,一早精神抖擞去了衙门,原想着即刻动起来,又想到范妃娘口中的大兴庄学塾种种好处,愣是将这份急切按捺住,等到日落,酉正时分,他也出城,慕名往大兴庄去了。
进得庄子里,不需要问路,远远的就听到了朗朗读书声,循着声音轻易就寻到了学塾所在。
一间夯土泥房透出灯火,两扇窗边和门外站了好些个人,有半大孩子,有十几岁的小娘子,也有年二十五六的青年,何长史走近了,发现这一个个的,竟是也在跟读。
窗边没有余位了,他站到了几个个子矮些的半大孩子身后,探着头往里看。
原是想看一看范妃娘说的大兴庄学塾四五十人上课的盛景,只瞧了一眼,目光就被课室正前方的三块板墙吸引住了。
正中一块颜色乌黑,上边写着白色的字,应该是范妃娘说的黑板和粉笔,而左右两块,太熟悉了,州学、县学、衙门外都会有的榜墙,只是这个相对而言做得简单许多,上边贴着的,俨然就是千字文选段。
一个看上去十岁上下的小娘子,手执一根比戒心窄长的木条,一边领读,一边用那木条虚指在相应的句子上,想是怕伤了纸,那木条的头子上看着竟似还用布做了包裹。
教材啊,这不就是教材吗?
范妃娘未提到这个,想来这是沈家人今天才添的东西。
何长史心下激动。
这个好!这个好!捐书也免了!
又站在窗边听了小半刻钟,他不再呆着,而是去了沈家,拜访沈烈夫妻二人。
教材解决方案范妃娘于第二日便听说了,自是欣喜不提。
正月整个后半月,歙州这边又是办私学又是办乡学的,端得是一片兴腾气象。
而远在京城,朝堂之上,天子和群臣面对军中缺粮之事已是连续议了几日。
一筹莫展。
大齐建国如今算是第五载,掐头去尾,实则不足四年,且最初他们占据的州县不多,江山是后边陆续打下的,当初每攻下一地都有下诏免赋三年的安民养民之策,到如今能收税赋的州县少之又少。
初时战胜是能从败者手中夺到粮草的,亦有本地豪族献粮,支持者们也出力不少。到如今老底子早就吃空了,好在去岁朝廷握住了造纸术,又卡了盐铁专卖,国库好歹有了银钱进项,从去岁秋收起就着令诸州从百姓手中买粮,直到如今,各州报送上来能为朝廷买到的粮食总数,不足以军中支撑到六月。
朝廷三大开支,养官、养兵、建设安民。
官员如今全赖职田和捉钱令史养着,建设安民就更不需提,皇帝现在最怕听到哪里报送个天灾什么的,因为仅养兵一项就快把朝廷压趴了,压根无力赈灾。
偏偏内战方歇,外敌环伺,兵员是绝不敢削减的。
今年的粮,皇帝和众臣心里都清楚,真金白银采买,还可以从世家豪族那儿榨一榨,可是明年呢?
世家豪族是那么好榨的吗?那么好榨的话也不会国库掏钱令各州县买粮买到现在还没买足够用的粮了。
各有各盘算,朝廷想榨世家一石粮,世家也想叼朝廷一块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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