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瀛洲玉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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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说要结束,就是真的结束了。
对他而言,下决心的过程才是最难的,而决定一旦做出,就不会再拖泥带水,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回头了。
第二日下午,在各自营帐中被拘了整整一日夜的朝臣们终于接到了皇上传召的谕旨,一个个急急慌慌地向着御帐赶去。
明珠在自己的帐篷外站了一会儿,直到确定不远处索额图的帐篷确实毫无动静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驻地,前往御帐。
——终于,终于叫他等到今天了。
御帐附近仍在戒严,但帷帐已经高高升起,四面大敞,内中景象尽收眼底。
皇上居中坐在上首,大阿哥、三阿哥与四阿哥、六阿哥分列在皇上两侧——太子没在。
众臣心怀忐忑地到各自的位置上站好,还没等人问太子的去向,皇上抢先抛出了一个大炸弹。
第285章 决心
皇上的声音威严且平静。
“昨夜, 皇太子胤礽听信匪人之言,素行遽变。内务府膳房人花喇、额楚,茶房人雅头, 太子的哈哈珠塞德住私在太子处行走,甚属悖逆。着,将花喇、雅头、德住,即刻赐死。”①
至于额楚, 其父前锋参将英赫紫曾任正白旗汉军副都统、正白旗满军副都统,刚在此次征噶尔丹的战役中立下军功, 其舅舅齐世武也是玄烨十分信任的臣子,今年刚提了山西布政使。
所以玄烨恩宽, 没有要他的性命, 只将他交给其父圈禁家中。①
如此含糊隐晦的说辞, 突兀出现的几个人名, 叫人半点儿摸不着头脑。
皇太子听信匪人之言?
匪人的名字倒是有了, 但匪人说了什么,竟至于罪过到需要皇上直接赐死的程度?
太子听完后又做了什么,惹得皇上如此震怒?
也有朝臣脑袋灵光一点儿, 想想膳房和茶房这两个敏感的地方, 再想想一同被赐死的还有太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哈哈珠子, 心里就不免有了些想头。
可别是太子……
但也有个别忠直耿介之臣,一向尊奉正统, 此时见皇上含糊不清,便想要为太子讨个说法。
结果还没等开口,皇上又扔下来一个炸弹。
“着, 革去赫舍里常泰一等公之爵位,削去其銮仪卫掌卫事内大臣之职, 交由钮祜禄阿灵阿接任。”①
至于常泰本人犯了何罪,要是犯罪了为什么不交给刑部审判,反而直接削爵夺职,现在常泰人又在何处,是死是活,玄烨统统没有说。
朝臣们悄悄环视一圈,这才悚然发现——索相竟也不在!
场面有一瞬间的死寂冷场,群臣原本各有盘算,但碍于皇上突然扔出来的这两个炸弹,又全都缩了回去,谁都不敢再贸然开口。
如果真的如他们猜测的那般,太子和赫舍里家有……谋逆之举,那如果揭出来,牵连可就太大了,没有人想成为那个被牵连的人。
就在众人犹豫不定之时,明珠突然开口道:“请示圣上,何时起驾回京?”
圣驾在此也已停留许久了,该回去了。
“明日辰正,拔营起驾,到京之前不再停驻。”
“臣领旨。”
在群臣眼里,事情发生的莫名其妙,结束得也是没头没尾。
但皇上含糊不清,阿哥们缄口不言,明党蠢蠢欲动,索党……索额图一家和常泰,乃至太子都不见了,伊桑阿又正在京城,没了话事人,索党剩下的人并不敢轻举妄动。
一切,只能等到回京之后再做商议。
圣驾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京城,没有在紫禁城停留,而是直接回到了畅春园。
畅春园中平和宁静,显然热河发生的事情还没有传开。
不过,快了。
宗亲和臣子可以暂时不追究索额图和常泰的下落,但太子的踪迹却牵系着所有人的心。
清溪书屋。
沈菡看看已经在屋里闷了好几日,也不理事,也不想出门,连话都不太想说的玄烨,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主动开口了:“太子……”
太子其实是跟在御驾后面回来的,胤祥一直带兵‘护卫’着,现在马车和一干人等都在畅春园北边待着,四周重兵把守,没有圣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自从那天晚上出事后,玄烨就再也没有传召过太子,甚至连问话都没有过,这部分人员的安全、衣食住行等一应事务都是胤祥在安排。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太子。
玄烨看过来,沈菡话音不自觉顿住。
其实,这事儿她不该开口的,此时此刻,在太子出事的情况下,她才是整个宫里身份最敏感的那个人。
谁都可以开口,但唯独她,保持缄默才是对她、对孩子最有利的选择。
但如果连她都不敢再对他开口,也像其他人一样,把他当做皇帝来防备,像恐惧怪物一样恐惧他,那他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她曾在数年前向他坦白,只想要爱新觉罗玄烨那颗平凡的真心,而不需要一颗复杂沉重的帝王之心。
——他给她了。
他把自己藏在身体最隐秘之处的、那颗柔软的真心挖出来,亲手捧到了她的面前。
他给了她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大的自由和平等相待……
他当然也需要她的平等相待。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被儿子伤透了心,将要失去儿子的父亲罢了。
沈菡走到玄烨身边,与他并排靠坐在榻上。
“聊聊?”
“聊什么?”
“你想聊什么都行,你要是实在不想聊,也可以不聊。”
玄烨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
秋风萧瑟,草木枯黄。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聊些什么,又该从何聊起,他只是觉得很累,特别累。
明明他自觉是个很果断的人,也已经下了决定,如今却有些胆怯迟疑了。
这样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反反复复,实在不像他一贯的为人,连他自己都说不分明。
一片片焦黄的叶子打着璇儿从树冠落下,玄烨盯着看了良久,终于主动打破了室内的静默。
“朕……欲废太子。”
沈菡并不感到惊讶,也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这句重逾千金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后面的话好像也就没有那么难了。
废太子的念头,或许已经在他的心里盘旋了许多年,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对于一个想要青史留名,开创一番伟业的皇帝来说,这实在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决定。
因为它不但会动摇国本,令江山不稳,还将成为这个皇帝一生的污点——不论本质上究竟是谁的错,后人都将对此衍生出诸多评价,将皇帝与储君之间这段不可明晰于史料的故事演绎出多个版本,最终甚至会盖过这位帝王的正面功绩。
——人类对神秘故事和绯闻的追逐,总是远胜过对留在史册上条分缕析的功绩的兴趣。
而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说,废太子,意味着他必须要亲手斩断他们父子之间的亲缘、血脉、感情,意味着他对太子数年的抚育、培养,对江山后继有人的寄托和希望都将化为一空。
玄烨这几日在屋子里闷着,脑子里充斥盘旋的,几乎都是这二十多年来,父子相处的记忆。
“保成自出生,就住进了毓庆宫,朕那时怕乳母照顾不周,几乎日日都要去看一看他……”
玄烨怜惜太子襁褓之中丧母,几乎将能给他的一切都给了他。
“朕还记得他第一次说话,叫的就是阿玛,还记得奶娘派人来禀报,说他自己站了起来,说他学会了走路……”
他亲手教这个孩子如何握笔,把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他曾对这个孩子谆谆教诲,恨不能将自己所有的本领倾囊相授,只为叫大清蒸蒸日上,传承有序。
“可现在,朕却要亲手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推入地狱。”
太子不是其他阿哥,他从小就是太子,从他记事起,他就身处万人之上。
废了他,与杀了他无异。
——他将要成为一个杀子之人。
沈菡无言以对,这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皇位只有一个,当储君失去耐心,他与皇帝就只能互相厮杀,直到决出胜负。
如今太子败了,皇帝也不愿意再容忍太子,胜负已定。
“其实,常泰所为,背后未必是太子指使的。”
最令玄烨伤心痛苦的,既不是索党的不法,也不是赫舍里家的谋算,而是来自儿子的杀机。
但凭良心说,沈菡觉得太子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主动弑父。
玄烨明白她是想安慰他,可他却不愿再自欺欺人了:“不是主使,却未必没有抱着作壁上观的姿态。”
便如索额图。
这个……谁也不能给太子打包票。
毕竟如果玄烨有个万一,获利最大的就是太子。
玄烨看菡菡迟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不必再说了,朕都明白。”
她的立场,开口本就为难,其实他自己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
“不管此事背后究竟是常泰一个人的主意,还是牵扯了其他人,此事之后,朕与太子,都无法再相容了。”
不论太子对此作何解释,他都将永远对此事耿耿于怀,对太子心存疑虑。
——所以他没有再见太子。
如果这次之后,太子仍是太子,玄烨知道自己往后一定会不停地打压太子,不停地试探太子的忠心。
他将日夜恐惧太子获得权力,继而对他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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