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笙闲
【这条看似和已经通过了科举考试的官员没有干系的决策,某种意义上得罪人的范围才是最广的:
他直接无差别扫射了所有试图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的学子,使得他们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努力和心血一朝白费,必须强迫自己重新学习新的考试内容,全部站在了几近统一的原始起跑线上。
在古代儒家“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影响下,断人入仕之路和断人希望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
甚至不用说古代,哪怕现在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高考考纲的每一次变动,甚至高考考卷上时而出现的“创新难题”,难道不都伴随着一堆人的痛苦哀嚎吗?现代的新高考改革,尚且要既慎重地选择循序渐进,在通知换新课本新课标新范围的同时,给已经学习了一两年的新高二高三考生保留了继续学旧课本,考旧考纲的权力,让他们就算要面临着摸着石头过河这样的坎坷局面,却也不至于为了自己白学而陷入绝望。
范仲淹这样做,简单给大家伙一点小小的代入感,就相当于让你在已经学完旧考纲,在高三那样痛苦的环境中挣扎着存活,将自己的应试技巧和基础知识已经磨砺得滚瓜烂熟的前提下。
临高考了(宋朝科举在英宗确定三年一考之前,基本上一年一次,这改革的指令是真的很“临近高考”),突然告诉你,高考改革了,新考纲新题型新范围,咱得重新学重新练,你原本学的没什么用了,老师上课可能随口跟你讲过的课外拓展才是重点。
杀人诛心——哪个学生如果面对这样的情况能做到不心态爆炸,保证自己没想过操刀杀去这样提议的专家门口呢。
就算所有人都给你灌鸡汤,说些没用的“没事,大家都是一样的,之前都没怎么接触过,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你没有落后的,放平心态~”
呵,考过高考,或者说只要考过大考的都知道,这些只不过是你看着打击心态不会做的题目,预感自己这次要凉,所以勉强安慰自己快把眼泪收回去别弄脏试卷的借口而已。
要真的谁都能这么心态平和,那葛军葛大爷的传说为什么能在高考学子的口中代代相传,高考2x22届考生为什么会在一年之后心态还能依旧持续破防自嘲小丑。
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大多数人都是在为自己而活着的。我们固然鼓励讴歌高尚的情操,却也应该给无数挣扎着想要改变命运的人们留下合适的余地。
范仲淹的改革,难道真的只像课本上告诉你的那样,是因为触动了官员集团的利益,不被大多数官员所支持,最终导致失败的吗?
是,也不全是。
看看这条科举改革吧。它所最为伤害的,难道会是跟那些官员有所关联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子弟吗?
他们确实会不满,确实会和自己家里的长辈官员们抱怨,确实会和整个官员集团糅合成同一股力量。
但他们到底家里有些当官的长辈,他们的社会地位已经经过了一次抬升。他们最起码不可能说没有足够的教育资源。
他们是和寒门子弟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然而他们天然的优势,使得他们重新出发,所需要耗费的努力绝对会比后者来得少。
可是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该怎么办呢?
那些学习的背后是父母兄弟姊妹等等一整个家庭乃至于一整个家族甚至一整个村的付出,每时每刻都渴望成功上岸,再多脱产学习一会,家人就要再多背负着重担一会的人,该怎么办呢?
现代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脱产考研超过两三年,说不定还不得不得放弃呢。
他们的力量,也许对比起官宦人家的子弟来说实在稀薄。然而当有心人将他们的声音汇聚起来,那就是不可撼动的力量。】!
第117章
满朝接近死寂的无声。
后世人讲的话,一开始是不好懂的。
它用着对于他们后世而言浅显平实易于代入的比喻,放在眼下的时代,却是一堆需要转换剖析的陌生词汇。
那些仿佛后世耳熟能详的名讳和事件,更是让他们想要猜测都无从下手。
可是在最初茫然的冲击过后,是情感上精神上的共通。
范仲淹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对着自己的内心发问:他在准备科举改革的时候,想到这些了吗?
……想到了的。他是想到的。
没想到……他也是没想到的。
【当然了,范仲淹还是给出了一定的配套措施的。
他令州县立学,要求士子必须在学校中学习一段时间才被允许应举。】
——这是他想到的。
毕竟同样是寒门出身,他知道那些中下层的,虽然不至于完全过不下去——因为真的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贫民,不配讲求什么向上的希望,他们每天为了第一天的存活就已然拼尽了全力——可是相较于官宦人家却足够窘迫的学子会面对什么样的窘境。
他试图弥补——所以他想给原本可能没办法接触到策论学习和经义的阐释的学子,一个追赶旁人的机会与平台。
【但还是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这样的补偿对比突然改换科目所带来的,庞大的,连锁式的影响来说,还是太微弱了。】
——因为他站得还不够低。
他的求学之旅虽然过得艰苦,他的科举之路尽管并不算顺畅,他和继父家庭的关系固然尴尬。
然而他到底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求学会不会给身后的家庭带去无法生活的压力。他的继父从来没对他表露过不支持或者无法支持他求学的意愿。
【又或者说,范仲淹太坚韧了。】
【因为足够坚韧,所以他能够忍受得了只用两升小米煮粥,等到隔夜粥凝固后切块加以腌菜佐食充饥的艰苦的求学生涯。
因为足够坚韧,所以他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最终只拿了乙科第九十七名这样的名次,被授予的也不过是参军这样的小官。
因为足够坚韧,所以他能够在不算平坦的开局中一步步向着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他的气节的具象化的化身走去,能够在新政失败之后,都平静写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抒怀着自己兼济天下的情怀。
而太过坚韧的人,有时是难以理解,人为何而脆弱的。】
【改革是需要坚持的,改革是需要强硬的,改革甚至是需要流血不怕流血的。
但是改革,首先永远是要站在最广大人民立场上的。】
它慢慢细数着一个个的名词。
【中下层官吏,高层文官集团,科举学子……
面对这样的力量,赵祯动摇了。】
赵祯脸上霎时露出一抹尴尬的神色,尽管早有预料,真正被揭穿事实真相的那刻,他还是坐立难安。
【其实也不怪他动摇。
如果说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其实称得上偶然因素居多。是新旧党争双方不断的攻讦,是王安石用人不当使得良法变害法,是急功近利,是领导者的动摇和迭代,不够稳定的政局最终没能让改革的种子成功开花。
那么庆历新政的失败就是一种必然。一种因为得罪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甚至预备阶层,动摇了赵宋皇室的统治基础,所以不得不失败的必然。】
——!
王安石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也顾不得为范公再默默惋惜——其实自他道出了时机不对,却依旧决定接下改革重任的那一刻起,范公心里理当便有了足够的准备了。
故人已然逝去,再追念惋惜庆历的失败,对于眼下的大宋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的关注点全然放在了自己的失败之上,如饥似渴,拿出了曾经读书治学时的全神贯注,将那短短的几点原因反复来回咀嚼着:
党争、激进、用人、领导者。
一者是他早有预料会面临的阻碍,然而后几者的出现,却让王安石都有些措手不及的茫然。
但是改革的进程此时都并未完全开始,那用人和激进也都只能被他搁置——他抬头,拧着眉,神色凝重的看向上首的赵顼。
神宗皇帝,远比他更早一步地,认知到了命运的残酷。
他无言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极专注地,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这双手一般端详着,继而挪开视线,目光细细地描摹着周遭一切的轮廓。
哦,不是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他很有可能,不多少时间,就没办法再见了。
沉默着扫射,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朝他望来,向来严肃地不苟言笑,此刻却染上了忧色的脸。
“……朕本来还以为,那句年寿不丰里头没有朕的存在呢。”
赵顼开口,说出话的语气竟然还能带着点轻松,好像在和自己器重的大臣唠些家常般地和煦。
只有他脸上僵硬的笑意,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现在看来,朕果然是正宗的太宗血脉?”
所以才落得个什么,赵家祖传多病?
【既然话都讲到这里了,我们干脆把熙丰变法里头的科举改革也说了吧。
怎么说呢,宋朝这两场改革,带头人物给出的方案多少都带点理想主义的色彩。听上去很让人动容,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到底有一些虚无缥缈没考虑好不够“实干”的地方。
王安石变法里头体现得比较明显的是经济政策的部分,庆历新政体现的最明显的就是科举改革。
可能有人听了前面的话会问:
王安石变法,不也改了取士之道吗?你为什么不说王安石的科举改革离谱呢?】
沉默的范仲淹,此时倏地抬起了头。
他想知道,自己的后辈改革的时候,是怎么避开他走的老路的。
【那是因为王安石和范仲淹,对科举考试本质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范仲淹理想主义地将其定义为——选拔人才的渠道。
他希望的是通过科举考试,将世上所有的人才都笼络到朝廷之中,达成一种“野无遗贤”的理想状态。】
“荒谬——怎么可以这样评价范公?!”
有支持范仲淹的官员当场就变了脸色。
这句话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好似还在称赞范仲淹理想的高远。
然而在座这些文人哪里不懂这些文字底下的闹剧。
野无遗贤——除了《尚书》中的原句,它更是唐朝奸相李林甫用以忽悠玄宗的闹剧。
在这样的语境中出现,更显出微妙的讽刺。
但是被隐晦指摘的存在,范仲淹却毫不在乎。
他只专注地看着,看着天幕。
【而王安石却不同。
他把科举考试,当做一场淘汰赛。】
淘,汰?
神宗朝的官员俱是一愣,求知的目光齐刷刷望向了变法主持者本人:他们又不是王安石肚中的蛔虫,哪里能在对方还没提出的时候就猜到他打算怎么干。
但是王安石闭着嘴,没说话。
王安石:不确定,再看看。万一未来自己改进了呢。(谨慎)
【从结果上看,两人的做法好像没什么区别:不都是选人嘛,选出一波优秀的人才啊?
然而实际上,王安石的认识才更接近于科举考试自草创构想时期开始,最核心的目的——
太宗皇帝那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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