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笙闲
旁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聊斋志异》写的本来不就是阳间事,你跟它比较什么阴间呢?
【而在历史学界,正统史书对于伯邑考的整个人堪称避而不谈——估计是因为以后世的道德,很难想象商人狂热的人祭风俗,所以显得各种流传下来的说法很像是民间传说的野史风味,导致包括马迁在内的很多史学家都不敢把它往史书里面加。
假定《帝王世纪》和《六韬》所言具有一定真实性的话,从后往前倒推寻找证据,最早可能跟他结局相关的论述,也大概只能找到屈原在《天问》当中的喟叹:“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他说文王被赐予了由肉剁成的肉酱,吃完之后向上帝控诉——很明显吃的是人肉。】
司·马迁:……
后世人果然还是习惯用这个“爱称”来称呼他啊。
为着这个称呼心绪稍微有点复杂,青年顿了顿,方才一把揉搓在自己的脸上,干脆把额前散乱的碎发全都往后一捋。
司马迁:这是在夸奖,没错,这是在夸奖。说明他治史严谨,不轻易往里面增添野史……
——私货那怎么能叫野史呢?原本的司马迁夹带的私货,和现在的司马迁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根据目前考古和甲骨文所展现的商人宗教祭祀实践,伯邑考的结局如果真如这寥寥记载所言,却又是合理且正常的。】
……来了。
自从后世人又开始习惯性绕弯子的时候,许仲琳就猜到了它接下来话题的走向。
小说家长叹一口气,本来雄赳赳气昂昂为自己的“考据”辩驳,试图证明不是自己脑洞大开,这样的创作也完全不能说离谱阴间的文人,此刻有些恹恹地瞥了一眼天幕。
真奇怪,这样的说法如若真的被证明了真实性。除了知道真相的刹那,一种探寻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以外,更多的还是只有沉重。
既然他都这样了,后世人吐槽他安排的情节童年阴影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唉。
【在周原发现的两片甲骨如是说道:
“王其邵帝天囗,典册(原字册下有口)周方伯?……王受有佑。”
商王祭祀先王,是否应该典册周方伯啊?结果是顺利,王会受到先王的保佑。
这一片甲骨尽管并没有在殷都发现,并且整体风格也趋向周昌自己所制作的“微型雕刻版”。但并不代表着它就失去了真实的价值。
以周昌对于占卜技术的狂热,他将其视之为商人与确实存在的神明沟通的秘术。很有可能会在仪式结束后,自己回到周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复刻——复印件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可信是吧。】
写到那甲骨卜辞的时候,后世人的言语和文字就逐渐显得捉襟见肘。
精通小学的训诂学者们伸长了脖子——天幕转录的画面,分辨率的清晰向来是值得人称道的。哪怕后世人只不过放了一张原件都有些模糊的照片,在天幕实打实不二重模糊的转换下,竟也有人能够分辨得清甲骨上的文字。
于是一种探寻新知的狂热涌上心头,不少人笔走龙蛇誊写着那甲骨文的原样,还不忘再和后世人的话语两相比对。
——他们听后世人讲甲骨讲卜辞那么久了,可算是真的看见几l样原件了啊!
【而另一片更完整些:
“王其桒(下实为本,非木)侑大甲,册(下有口)周方伯,妻皿(上下组合为一字)……于受有佑。”
纣王向先王大甲献祭,询问是否应该册封周方伯。用一只手抓着一名女子,下面放着一个接血的盆进行杀女子的献祭,得到的结果是顺利。
文王的祖辈们哪怕在史书的修饰中已然享有了盛誉,却依旧不曾被称呼为一次西伯。与之相对应的,纣王这次册封周方伯的仪式,就证明了其对商文化圈下的周国的意义之重大。
这本应该是一件喜事。
但册这个字,当它的下面出现了口的时候。往往便会和一种杀牲畜或人进行祭祀的方式联系到一起。
——如是这样,那么,谁是祭品?】!
第158章 番外1 商周
……谁是祭品?
如果没有后世人语焉不详地关于伯邑考故事的回忆,没有人愿意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人选。
这位文王的长子,哪怕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关于自己的回忆。他的身份却已然足够重要,足够听者在认知到他可能命运的刹那齐齐皱起了眉。
不论如何,在册封一位父亲为方伯的盛大仪式上,献祭掉他视为继承人的长子,都是一件值得人困惑不解,胆战心惊的事情。
许仲琳这回是真的全然没有先前反驳回击的神气了。小说家看了看天幕,再想想自己之前被“暴露”出来将要描写的剧情,闭上眼浅叹了一口气。
还不如历史上的真实也如他预设的剧情那般发展呢。
他带着点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暗自嘟囔了几句,烦躁地搓了搓自己的指尖。
被暴君摆在明面上的迫害,此刻竟然显得比因为自己的“喜事”而要付出牺牲,来得轻松太多了。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孔颖达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原句的出处:《易经》的艮卦。
这位曾经的秦王府十八学士,奉命编纂《五经正义》,成功整合了前面混乱的南北朝以及隋朝过于仓促的大一统后依旧未曾达成统一的纷杂经义解说,唐初最著名的经学家,沉默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他对于艮卦的注解,是将其视为八卦中“山”的代表,其意为停止。
而显然,后世人并不怎么赞同。
【艮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字形,是上面一只向左瞥视的眼睛,下面一个面向右边站立的人形。段玉裁称呼其为“若怒目而视”,而高亨也同意这样的说法,认为它本意实则该是“顾”,是回望的意象。
那么,在《易经》这种成熟年代和甲骨文没多大差距的书中,它选用的意思,大概还是,“痛苦而愤怒地回首凝视”吧。】
天幕一如既往随着后世人的讲述,展现出了那艮的甲金字样。让首个注解为停止的孔颖达也跟着拧眉思索。
他是经学家,但是对于训诂学也称得上有所造诣。从后世人的眼光来看,他是第一个确定了训诂这一术语,并且进行了对其研究对象的划分,使得传统训诂学概念真正形成的人物。
所以当最原始的研究资料放在他的面前,他到底没有第一时间对自己的成果被推翻的情绪,只沉静并专注地陷入了对其的研究当中。
“好像……确实比停止更准确一点?并且这一段的卦爻辞确实也和停止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所以,基于这样的认识,《翦商》中对于这一卦的解读,很有文学性的风格。
走在庭院中,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人。
看着伯邑考的背部被剖开,因为当时的“菹醢”要先肢解,再选用一些肉质较好的部分剁成肉酱——那除了献祭所需,到底还是要给人食用的。
回想起的,是看着那个人的脚被砍掉,是看着肠子被抽出的时刻,人牲的腿随之抽搐,直到最后腿不再动,心脏也停止跳动。
得先从背部剖开,取出肌肉组织后放在一边,再掏出心脏,用火烧烤作为燎祭。
当屠剥到面颊的时候,想到了什么说错的话呢,所以心里才觉得后悔啊。
最后把头也砍掉。】
刘启顺着天幕的话语,终于停下了手中安抚孩子的动作,抬起了眼。
大汉的皇太子如今尚且还没有登上皇位,但是足够耐心的棋手从不会太早暴露自己的内心,尤其当刘启确确实实不太担忧自己的地位:早在多年前天幕第一次到来的时候,他就认清了这一事实,他本人外加刘彻刘病已几代的资质,足够他爹被满足,认为不需要再另加竞争对手了。
与其和他爹开展没必要的斗智斗勇活动,还不如安安分分待在宫里看看他新出生的小儿子:彻儿这次的到来依旧有些晚,从齿序上不占优势。但王娡这回是他的正妻,嫡子的名头,到底还是能够压住大臣们的异议的。
只是他这个当爹的宠爱自然不可或缺,这样才能让刘彻和前面几个哥哥相较起来年龄上的劣势微乎其微。
刘家人的个性里,是颇有些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的。于是当刘启真情实感,下定了决心要给刘彻铺路的时候,自然也不比未来的孝景皇帝临死前的安排来得差劲。
更何况他是真喜欢彻儿这孩子,不管他未来的赫赫功绩,光是眼下的相处就越看越喜欢的那种类型。
所以当天幕再次出现的时候,身边坐着爱妻,环绕着几个漂漂亮亮的女儿,手里还逗着一个刚刚睡醒的儿子的人生赢家,在知道讲的是过往而非未来后,甚至只平静地瞥了几眼,提起的热情程度还没继续和老婆女儿聊天逗儿子来得高。
——当然,在真实商代的残酷暴露出来后,刘启真的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把最起码女儿儿子给带到偏殿去。
王娡的性格他心里门清,事实也确实证明他精明能干的太子妃哪怕因为出乎意料的残忍而皱起了眉,面上出现更多的也是介乎于不忍和厌恶之间的神情,什么害怕恐惧根本没什么可能性。
大女儿性格年纪最长,性格也比较外向,此刻看着父母,表现也还能端得住,只是下意识牵住了母亲的衣角。
而两个小女儿——刘启不想这样形容,但事实是他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叫做灾难——大人面对这样的场面尚且倒吸冷气,还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孩能表现得多出色呢。
于是一个抱着王娡,一个挤进刘启怀里,夫妻两个瞬间陷入焦头烂额地哄孩子事业。甚至本来好好的刘彻——天,他刚出生多久,能听懂人说话没有——受到姐姐们的情绪渲染,也跟着有点要抽泣的冲动。
好吧好吧,哪怕你未来是千古一帝,当你是个婴幼儿的时候,情绪依旧不是能受控的。哪怕你未来是享誉千古的明君贤君,你儿女被吓到掉小珍珠的时候,再慌乱也是要自己哄的。
刘启就这样苦哈哈地开始哄孩子,但哪怕他说了不少遍“要不要把你们带到偏殿去,我们不看这天幕了”这样言论,三小只都坚定表示不需要——刘彻倒好处理,他姐姐们情绪稳定下来后,他也就跟着不闹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孩子咋在这时候表现出来得性格随亲爹亲妈呢。
刘启称得上一半头疼,一半或多或少有些骄傲自豪地这么想着。值得庆幸的是孩子们并不难哄,一个个缩在父母怀里时不时从指缝间看一眼天幕,只需要两人间或着给予一些安抚。
所以当天幕发展到这一步时,刘启才抽得出一些心神去看。
说实话,哪怕是以伯邑考本人遭遇之凄惨,文王目睹全过程之不幸,也很难真正意义上全然打动孝景皇帝那颗仿佛天生就对残酷有些过敏的心。
直到那句“想到了什么说错的话呢”,他才第一次认真感知到了那种被触动了的情绪。
——人的情绪,说到底不过是这种极易被具象化物体所拨动的东西。过于超脱认知范围的痛苦,只会如空中楼阁般虚浮,直到那真切的,近距离的失去,才足够击溃一个人所有的防线。
目睹着伯邑考被献祭的周昌,恐怕直到最后,直到脑海中都开始倒流回忆的时候。才真正作为一个父亲,被切实击倒,再清楚不过地认知到,他永远失去了一个可能从小期望着长大,足够成为他的骄傲和依靠的孩子。
……刘启默然将手臂收紧,迎着身边王娡的目光,眼神飘移地将她和孩子们都搂进自己的臂膀。
【伯邑考的死,对于整个西周高层来说,可能都是一次巨大且无比沉重的打击。
不说上面提及的艮卦,包括传世文献中大多公认和长子有关的震卦中,周昌的痛苦和挣扎都在《易经》卦爻辞的表述中淋漓尽致。
这个不幸的占卜家,可怜的父亲,在经历了这样的噩梦之后,只能逼迫自己将长子的逝世确实看做一种对上帝的献祭。于是他将关于长子的记录重又占卜,将吉凶祸福悉数载入,寄希望于将其纳入《易经》天人观的整体逻辑之中。
他尚且没办法全然否定商人宗教的全部理论,于是他只能逼迫自己相信,也许经由长子的牺牲,诸神会因此开始更加青睐周族,也许他们不会再庇佑纣王。
也许正如对于这个结果深表满意的纣王所说所想的那样:周族为商朝的先祖诸神贡献了足够分量的祭品,还一起吃下了祭肉,他们一定会得到来自神灵的赐福。
周邦正在从蒙昧走向开化,从落后走向文明。他们在商人统治的天地秩序中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这一点是值得所有人高兴并且引以为傲的。
——至少周昌必须这样逼迫自己相信。】
自欺欺人。
这是天幕一番近乎强词夺理的语句之后,大多听众脑海中最先冒出来的词汇。
可是那并不是后世人自己真心的观点,所有人都能透过那神神叨叨,完全背离文明社会常识和直觉的宗教理论,看出它这般说辞的真实用意。
它试图阐释文王当时的心境,讲述周昌当时的思考。
但这样的思考难免过于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带着凝滞的压迫感,让人几欲喘不上气来。
这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一个对于自己长子命运无能为力的父亲,企图将儿子的惨剧粉刷上一层璀璨光辉,用以慰藉生者内心悲怆的自欺。
而这样的沉重,在意识到这样荒谬谎言的背后,支撑其运行的是一整套完整的宗教逻辑后,更多了几分无力的茫然。
整个故事中,最骇人听闻的关节,其实不过在于所有人都能够清晰认识到。周昌如果这样思考,是全然正确的。因为纣王——帝辛必然是这样思考的。
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出因缘巧合的悲剧,是一个时代阴暗面的血腥与残忍。
而天幕还在继续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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