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姽婳娘
月池挑挑眉:“我明明做得是钟馗,打得才是恶鬼。刘公公替恶人作保,一旦万岁手中筹码足够,彻底清算时,你安有好下场。”
刘瑾低低笑出声来:“你不会真以为有事成的那天吧,实话告诉你,自正统十四年起,武将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了。”正统十四年,正是明朝由盛转衰的节点,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俘,京师二十万精锐死伤大半。
刘瑾继续幸灾乐祸:“孝期一过,万岁就要纳妃了,那么多莺莺燕燕,珠围翠绕。哪里还记得起你?你树敌众多,又无万岁相护,即便要死,也是你死在咱家前头。”
语罢,刘瑾仔细观察月池的神色,希望从她脸上看出心虚和畏惧,谁知月池粲然一笑:“你害怕了,是不是?”
刘瑾翻了个白眼:“该害怕的是你!”
月池道:“是吗,你以前以为他对我,不过是看重我的皮相,谁知,今日一见,才知他对我是如此的掏心掏肺。你担心,自己找来的那几个娈童不顶用,所以选择双管齐下,找我挑拨离间。一旦我心生畏惧,做事不力,皇上自然会既失望又伤心,届时你再举荐旁人,将我的位置取而代之。我猜得对不对?”
刘瑾悚然一惊:“娈童……你怎会知道?”
月池道:“你以为宫里就没有我的眼睛了吗?我任你蹦跶,不过是觉得,蚍蜉撼树,徒增笑料而已。”
刘瑾呸了一声,暗骂谷大用等人:“人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你以为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月池凉凉道:“那就不劳您费心了,等我老了,您想必也早就归西了吧。”
刘瑾:“……”他妈的。
第110章 张弓发箭胜飞鸢
这李越就是他命中的煞星
月池怼刘瑾时, 端得是威风八面,可她的内心却不如她面上那般成竹在胸。杨廷和的话还是太委婉了些,只拿王安石来警示她。王安石变法虽失败, 晚年至少还能在钟山“临溪放艇依山坐, 溪鸟山花共我闲。”可她摊上朱厚照这么个上司,稍不留神就要步上商鞅的后尘。
她和他之间的联系还是太松散了些, 她依附于君主而生,君主却不是非她不可,特别是他对科举如此重视,要培养一批新人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她得再挖掘自己的闪光点,不属于这个时代, 独一无二的闪光点。
抱着这样的想法,月池踏上在大明官场的征程。按照惯例, 新科进士一共有三波去处。一甲三人入翰林院授修撰,编修等职务。二甲、三甲进士中优异者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其余进士则要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者观政三年,称为观政进士。就算为了朱厚照的脸,月池也不能沦落到第三等,于是,她真如李梦阳昔年玩笑那般,成了一个庶吉士。
翰林院的公署位于长安左门玉河西岸。不过虽有独立公署, 大家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文渊阁内读书。文渊阁就位于文华殿后,这兜兜转转这么久, 到底又回到这里来,想想也觉有点无趣。
可这无趣的日子怕是还得过上一段日子。翰林学士有“玉堂仙”的美誉,一甲三人被称为“天上半仙”, 其余庶吉士则为“半路修行”。之所以这般称谓, 是因一甲三人一入翰林便有七品编修之职, 庶吉士则是未入流。而一个七品的编修想要成为五品的学士,需要经过三次的考核,每次考核的间隔时间是九年。换而言之,一个读书人若想走词臣这条路子飞黄腾达,封阁拜相,至少要等二十七年。
旁人或许觉得翰林清贵,既无行政责任,又无薄书之忧,只需静心对古今典章沿革,制度得失进行探讨,等到年资足够,就能一步登天。可月池却还是相信顾炎武先生的真知灼见——“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成日呆在深宫大院里指点江山的人有朱厚照一个就够了,何必弄那么多来。因此,月池就盼着三年后的修业考试,一举不及格,走散馆的路子,被派到都察院去。
谁知,朱厚照在召集翰林词臣伴驾,游览万岁山后,又改变了主意。此时孝期已过,他头戴二龙戏珠翼善冠,身着四团蟠龙的圆领常服,足蹬一双粉底小朝靴,在山上跑得飞快。月池最开始还想努力跟上皇帝的步伐,后来就直接弃疗了。她气喘吁吁地走在最末,眼看一群人如嗅见香花的蜜蜂似得,全凭一口仙气往最前方奔去。紧跟在最前方的,就是刘瑾引荐的新侍从——锦衣卫千户钱宁。
钱宁一路都在竭力同朱厚照逗趣,皇帝先时还兴致勃勃,后来就无心搭理他,频频回头看。钱宁心底都在冒毒汁子了,但还要陪着笑。而后就听皇上喝道:“李越,你坐着干什么!”
他转头一看,李越已然不顾形象地坐到了阴凉处,大口大口喝着小太监端上的茶,即便是皇帝亲自叫他,也照旧岿然不动,有气无力道:“启禀万岁,臣走不动了。”
朱厚照又好气又好笑:“你身子那般孱弱,本就当多练练。还不快来。”
若是只有几个人,她当场可以要求下山了,可众目睽睽下,她只能艰难地跟上去。朱厚照这下倒是速度放慢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了时间来欣赏此地秋初夏末的美景。只有一个人例外,钱宁真真觉得,这李越就是他命中的煞星,从第一天碰上他,就没有什么好事。
钱宁是云南镇安人,因为家境贫寒,从小就被卖到当时的镇守太监钱能府中为奴。钱能见他聪明机灵,对他很是喜欢,所以将其认为义子。钱宁也对自己有权有势的干爹孝顺有加,父子俩相处这么些年,真个是有了感情。是以,钱能在病逝前夕,还一直为他打算。
这个富贵半生的大太监,被朱厚照召回各地镇守中官的消息吓了个半死。即便后来得到消息,上头决定破格留下他。可他心中有鬼,到底一病不起,孝宗皇帝刚去没多久,他也半条腿跨进了鬼门关。
钱能在临去前再三叮嘱钱宁:“爹这辈子得罪的人不少,一旦我去了,徒留这万贯家财,你就是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人家吃完了肉,吸干了髓,动动手指,就能要你小子的命。为今之计,就只能送你去卖屁股保命了。”
钱宁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自幼不喜读书,偏爱舞枪弄棒,生得相貌堂堂,眉宇间有英气。因为干爹是地头蛇,他也被人捧着夸着长大,心中也颇有一股傲气。谁知,好容易长到这般年岁,干爹居然让他去卖屁股。
钱宁当即道:“我不干。爹,就没别得法子吗?我的那些叔伯们,他们也不会不管我啊。”
钱能皮笑肉不笑道:“有啊,那就是割了你那条孽根,把你送进宫去。我保证,你那些叔伯一定会好生提拔你的。”
钱宁只觉头皮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钱能又劝他:“又不是随便找人,卖给九五至尊,你也不算吃亏。”
钱宁大吃一惊:“皇上……也好这口?”
钱能合上眼,有气无力道:“你以为李越是如何得幸?爹得到消息,刘瑾现在和李越斗上了,正在暗自搜寻貌美的少年。等我一死,你就带着财宝去找刘瑾毛遂自荐,他一定会给你一个面见皇上的机会。那时,你就要好好把握……”
钱宁皱眉道:“可、可,不是说李越颜比宋玉,貌若潘安吗?我这样的,皇上只怕看不上眼吧?”
钱能啐了他一口:“再好看的脸看个七年八年也腻了。关键是要身怀绝技,能说会道,这才是在宫里安身立命的法宝。你能左右开弓射箭,又学到了老子八分的逢迎本事,再加上刘瑾相助,怎会斗不过他。再说了,他进了翰林院,再不能时刻跟在万岁身边,万岁身边正缺人呢。你不抓住机会,乘虚而入,还犹豫个什么劲。”
钱宁渐渐被说动了,他明白义父定是一心为他考虑,他也不想舍弃现在的地位和富贵荣华。与其老实等死,不如拼上一把。他在苦练箭术和黄赤之道后,在刘瑾的引荐下进入宫。
刘瑾专门挑了朱厚照在校场的时候把钱宁带去。钱宁左右开弓,六发六中,果然博得了满堂彩。朱厚照当场就赐了他一个千户的官职。钱宁喜不自胜,刚刚跪下谢恩,李越就到了。
说来也怪他自己,钱宁忆起当日的情形,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他当时还跪在地上,为他的声音所动,不由斜眼瞥过去,第一眼只瞧见来人的欺霜赛雪的手,第二眼就看到了他系着乌角带的腰,紧接着他就像着了魔似得去看李越的脸。李越对他微微一笑,他一时呆若木鸡,连万岁叫了他两次都没听到。
就这之后,万岁待他就由颇为欣赏,到可有可无,每次召他,都只为学习他的射术。万岁聪明颖悟,如不是因为政务繁忙,只怕早就学会了。一旦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钱宁一想到此就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连屁股都卖不出去的一天!都怪李越这个王八蛋!
他正在心底骂骂咧咧,就听朱厚照叫他,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山顶的永恩殿。这里是帝王学射之所。他颠颠跑了过去,殷勤道:“臣在呢。”
朱厚照瞥了一眼月池,道:“你来和朕比上一比。”
钱宁:“!!!”他奶奶的,他这是该赢啊,还是该输啊?
月池和一众同僚目瞪口呆,委实不知如何会有这样的神展开。顾鼎臣低声闻月池:“李贤弟,可知万岁有何深意,难不成是望我等精通君子六艺,做到文武双全?”
月池摇摇头:“顾兄想多了。”其实他只是脑子又抽了而已……
她看着一脸茫然的同僚们,叹了口气道:“以后大家就习惯了,万岁行事,一直都是这般,出人意表。”
说话间,他们两人都换了戎服上前来。朱厚照挽着他的乌号宝弓,从箭袋中抽出三只羽箭来,他左手把弓,右手搭箭,将弓拉得如满月一般,而另一旁钱宁的手心里都是汗,也正时刻戒备着。他正恍惚间,就听最前方的小太监叫道:“开始!”
钱宁一惊,就见他们松开了手中的袋子,几十只被关得头昏脑胀的斑鸠陡然重见天日,急急振翅飞了起来。朱厚照见状,立刻调整姿势,瞄准之后,右手一扬,三箭连发,刷刷疾射出去,却只有两只斑鸠应声而落。
可这也足够让月池吃惊了,要知道,他曾经的中靶率只有50%啊!
第111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勇之夫,虽万人敌何有哉?
朱厚照却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明明练了多次这种三箭齐发,怎么会一开场就……定是太紧张的缘故。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继续射箭。不是每个皇帝都有隋炀帝那么厚的脸皮, 因为做诗做不过人家就杀人。他一定要堂堂正正的赢。
定神之后,他的箭更是同流星一般射出去, 这下他没敢玩太多花样了,毕竟箭的数目都是有限的,关键还是要看射中的猎物。钱宁比朱厚照还要紧张,他在输赢之间反复摇摆,心肝仿佛在滚油里炸。可在千钧一发时, 他忽然回忆起刘瑾的告诫——那就是“别拍无趣的马屁,别把爷当傻子糊弄。”可在这种时候, 若是赢了,那不是把皇上的脸放在地上踩吗?那就只能看似竭尽全力一般输了。
打定了主意,钱宁却开始玩起了花样,什么流星赶月,什么犀牛望月,动作如蝴蝶穿花般华丽,准头也不错, 可因着摆动作浪费了时间,那比得上朱厚照一箭接着一箭紧凑。最后评判, 毫无疑问是朱厚照胜了。
朱厚照看着满地的斑鸠,笑道:“今儿就吃斑鸠宴。钱宁啊,这是在比猎物多少, 又不是演练技巧, 华而不实, 可非久长之器。”
钱宁一脸羞愧状:“万岁教训的是,万岁施谋用智,策略得当,不仅有将士之勇武,还有主帅之韬略。不似臣,只想着表面风光,却是丢了里子。”
这下马屁又拍到位了,朱厚照不免生出得意之心,他下意识就去看月池的神情,本以为能看到满心的敬佩,谁知却见她似笑非笑看着钱宁,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又对他揶揄一笑。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朱厚照适才的兴奋自豪消失殆尽。他稳住心神,一行人又下山去了广寒殿。
广寒殿历史悠久,是辽国耶律皇后的梳妆楼。太宗皇帝为了以先朝教训警示后人,并没有把这座宫殿拆毁,还多次在这里宴请翰林学士。后世子孙当然也要有样学样。
大家欢聚一堂,新鲜的斑鸠菜如流水一般端上来。月池定睛一瞧,有刷上蜂蜜,烤得皮酥肉嫩的炸斑鸠,有用上好绍兴酒做成的红亮可人的煎酿斑鸠,有与豆腐蔬菜一道剁成的斑鸠丸子,还有加上灵芝和花胶,精心煨制的斑鸠汤。月池挑挑眉,光禄寺自从整顿过后,做得饭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啊。
月池正准备夹一块炸斑鸠尝尝,就听朱厚照在上首道:“太医院时常告诫朕,饭前喝口汤,不必用良方。诸位都乃国之栋梁,于细枝末节,更当注重保养才是。”
众翰林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关怀备至,个个都万分感动,当即都在小太监的服侍下喝了一碗雪白香浓的补汤。月池也只能随大流,心道:“这滋味倒是不错,不过,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又看我了?”她一想又在暗地嘲笑自己,未免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她又不是孝宗皇帝。
她正思忖间,耳畔忽起丝竹之声。她纵目远眺,广寒殿正对太液池,池上一叶小舟,乐声正自舟上而起,穿林度水而来,宛如莺歌断续,悦耳娱神。朱厚照又适时举杯,今日所饮的酒是竹叶青,青绿透明的酒液盛于胎薄玉润的瓷杯中,宛如一块翠色欲滴的琥珀。月池轻轻一嗅,除了酒香,竟还有茉莉花香,想必是浸了花瓣。这一口下肚,一股辛辣从腹腔直上,真是好酒。她忙动著把酒气压下去。
她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不由动念观察旁人的举止。这时,她才发现,大家竟都有些禁不住的意思,毕竟是初入官场的年轻人,哪里受得了美景、美酒、美食、美曲的四重夹攻。有些人的坐姿松懈,有些人的意态闲适,早不复先前的严阵以待。目睹这一番情景,月池心中的弦却紧紧绷紧。不对劲,朱厚照连登基时的赏银都不愿给,他此番花大价钱招待人必有所图。如是为了笼络,太祖、太宗的实践经历早已告诉他,单用享乐礼待来腐蚀人心是不顶用的。
她正沉思间,朱厚照居然又叫举第二次杯了。这下,月池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卸下众人防备,以便试探。果不其然,在一位庶吉士做诗夸赞朱厚照射箭的英姿之后,他在勉励之后,随即就叹了口气:“一勇之夫,虽万人敌何有哉?【1】兵多将广,人强马壮,方是天子之幸。”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铺垫。月池明白了她坐在这里的缘故,就算是说相声,也得要两个人啊。他是逗哏,她就是捧哏。月池接口道:“万岁可还是为鞑靼而烦心?”
朱厚照马上接口道:“又岂止是鞑靼。诸位爱卿长于民间,可知,军事衰势,因何而来?”
此话一问,首当其冲的就是状元董玘。董玘与梁山伯是老乡,同为浙江会稽人,他是当地出名的神童,八岁就能吟诗做赋,今年不过堪堪十九岁,就已高中状元。更难得是,他为人刚直不阿,有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之风。当日观春榜时,穆孔晖与月池同去之事传开后,众人议论纷纷,齐齐去穆孔晖所住的旅店打听。而董玘却紧闭房门读书,颇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气度。就为这个,朱厚照才将他点为状元。而董玘父亲是黟县知县,知县是一县之长,最重要的事务一是赋税,二就是劳役。是以,董玘对此事显然是有一番见解。
他也直说了出来:“万岁容禀,臣以为,国朝军事之衰,关键在兵额不足。”
朱厚照闻言不解道:“祖宗法度,军户世代相袭,一旦入籍,永不脱籍。每一军户先由长子充军,次子、三子则为军余。即便全家都亡,还会从原籍勾族人顶充。严密如此,怎会不足?”这也是他真正想不明白的,若说是官员懈怠,可往年也曾下狠心申斥多次,怎得还是无效。
董玘叹了口气道:“《史记》有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如不是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维持,军户何至于不惜一切,四处逃亡。”
月池挑挑眉,看来,她不止要捧朱厚照,还要捧一下小伙伴:“我朝开国时规定,一军授田五十亩,然而,屯军子息繁衍,人数增多,良田不足,也是常理。不过,也不至于连温饱都不足吧?”
董玘摇摇头:“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朝廷还可另谋他策,关键是将官和当地大族大量占据屯田,数目之大,令人发指。”
真个就这般直白说出来了,众人以既敬佩又畏惧的眼神看着他,就连月池也不由感慨一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朱厚照的回应是,当场赐御酒和御膳,又亲自下阶抚董玘的肩膀道:“爱卿不愧为淑质英才,可叹朕高居庙堂,竟不知军户已苦至如此。不知爱卿可有良策?”
月池也期待地看向董玘。谁知,董状元在酒壮英雄胆之下,又直言道:“臣以为当秉公执法,严正法纪!”
这八个字端得是铿锵有力,可说了等于没说。地主阶级是皇权的基石,而侵占土地是地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甚至可以说大明朝就没有遵纪守法的地主。你直接让皇帝去秉公执法,不是等于明火执仗刨王朝的地基吗?轻则是群起而攻,迫使皇帝妥协,重则就是金銮殿直接换人了。
朱厚照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僵,他再拍了拍董玘,鼓励道:“还是得出个章程来,爱卿不妨细思。”
他又看向了榜眼顾鼎臣。顾鼎臣是商户,还是其父与婢女所生,说来,他的身世与月池相似。其母备受大妇虐待,日日遍体鳞伤,蓬头垢面。而顾鼎臣本人也被遗弃在外,被好心磨坊主收养,若不是他科举高中,只怕迄今不知身世。他长到三十二岁,还未曾见过生母一面。这样的家庭长出的孩子,自小就学会了谨慎、小心、八面玲珑。他不敢像董玘那般直抒胸臆,更不能任由这个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白白溜走,再三思索下,他选择了一个非常安全的话题,那就是马政。
顾鼎臣答道:“臣以为军马日渐匮乏也是一大原因,百姓养马,到底非长久之策,盖因中原之地,本就不适合养马,臣以为不妨大力推动茶马互市,甚至可以开辟新的交易之物,蕃邦素来穷困,我□□之好物,他们只怕样样都需。”
月池挑挑眉,这倒不失为好办法,只是茶马贸易因何衰退,她还没搞清楚,还需要细细查探。
朱厚照显然也将顾鼎臣的话听了进去,不仅赐酒,还赐他簪花。顾鼎臣双手颤抖接过那朵金带围簪到头上,脸上的自豪满足之色,是压都压不住。月池心下发笑,在朱厚照这里,穷才是使他进步的根源,为了省点赏赐的费用,居然连“四相簪花”的典故都用起来了。
这是《梦溪笔谈》里的一个故事,说得是北宋时,韩琦任扬州太守时,衙门的花园里,一株名唤“金带围”的芍药开了四朵花。此花花瓣上下皆红,只有中间一圈黄,故此得名。韩琦因此邀请了王珪、王安石、陈升之一同聚会,宴上他们也一人簪了一朵花。如故事自此而止,不过是一段寻常文人雅事,可奇得是,此后数十年中,这四人竟然相继做了宰相,这就为故事蒙上了灵奥色彩,因而也流传至今了。
因为这个故事,这小小一朵芍药花,不仅象征着恩赐,更代表帝王的期许。翰林院编修谢丕和其他庶吉士的目光更加炙烈。还不等朱厚照的目光完全移过去,谢丕就开始侃侃而谈,只是,他一开口,便惊动四座,足以证明在现在的官员班子和皇帝的脑回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臣以为,军队之弊政,莫甚于内臣典兵。如今的九边镇守,依仗权势,横行无忌,残害军民,理应严惩。”
这阁老的儿子果然比知县的儿子要多几分胆色,一上来就往肺管子捅。朱厚照顷刻色变,但他这些年到底长进了些,默念了几句大局为重后,就打算来几句场面话准备敷衍过去。可谢丕看起来却不愿意就坡下驴,他直接跪下道:“万岁,九边镇守太监贪污军饷,私役军士,空耗俸禄,有功则冒领功劳,有过则推卸责任,为祸之深,不可姑息,还望万岁从严处置,以正国法!”
第112章 长出角来反惧狼
可看他斥得这群混账节节败退的样子,真是过瘾啊。
月池见他说得头头是道, 忽忆起谢迁的弟弟谢迪乃是兵部主事。这些内情,想必是其叔常说,他也铭刻于心, 是以趁此机会, 直抒胸臆。
朱厚照此刻已有些不耐了,更糟糕的是, 还有人跟着跪。董玘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跟着的还有崔铣、严嵩、湛若水、穆孔晖等人,一共三十一个庶吉士,一眨眼跪了差不多一半。这些都是经过殿试和传胪大典,见过大场面的人, 个个口齿清晰,声音洪亮。
“万岁, 中官为祸由来已久,万岁如要重振军威,不可不对其严加整治。”
“监军之责,有巡抚即可,何须中官来画蛇添足,徒增事端?”
“万岁,鞑靼劫掠之事将将过去不久, 九边镇守太监形同虚设,除徒费米粮外, 并无他益啊。”
“万岁,臣以为……”
十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在朱厚照耳边叨叨他厌恶的内容,这和听到十几只蚊子嗡嗡没有什么两样, 加上还有马永成在一旁煽风点火, 局面更加不可收拾。月池暗自摇头, 环顾周围还坚持站着的人,却失望地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自有主张,而是心生畏惧,不愿直犯龙颜。在他们内心,说不定也是赞同废除九边镇守制度,只是不敢直说而已。
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之间的梁子早已一代代延续下来,这使得许多聪明的读书人,被怨怼蒙住了眼睛,根本看不清事情的关键所在。军力的衰败,又岂只是宦官的过失,或者,他们根本只是为拿到兵权,所以咬着宦官死死不放。可若让朱厚照将兵权拱手让给文官集团,除非他的脑子出了毛病。她渐渐也想透了,真要想废除九边镇守,就必须另选一个皇权的代理人,扎根在边疆,可现在明显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只能凑合着用太监了。
月池在瞥见朱厚照紧皱的眉头时,就知他已到了爆发的边缘了。她正欲开口之际,却因马永成的动作改变了主意,既然要卖人情,就索性卖个大的。救命之恩,可比一时援手,要宝贵得多。她现在可还是个光杆司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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