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哟哟
不远处几个侍卫披坚执锐,在站岗执勤。
夏富贵郝然在列,远远地冲她咧嘴笑。
臣寻心安。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红线和富贵护着这家伙,他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有人出谋划策,替他出头,至少能保他在后宫平安。
自从让新君知道了自己女子的身份,臣寻已不再担心皇帝忌讳前朝臣子和□□女眷私下会面。
都是女人,女人同他后宫里的女人玩不出什么花头来——皇上心里肯定会这么想的。
但他又是否料到,问题不出在他的臣子身上,他的后妃也敢欺君呢?
面上,该有的礼数臣寻做得一丝不苟,上前揖手道:“臣房季白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假名“李凤”的夏漪涟牵着一只月季花,闻言也不回身。只手一掐,月季离开花枝,落入他掌中。
花瓣被他一片片慢慢扯落,抛在地上。
臣寻无奈,只好再次出声道:“微臣房季白参见贵妃娘娘,不知娘娘召见微臣有何贵干?”
那人才淡声道:“却才本宫想到了一句诗,但只有上句没下句。素闻尚书大人人才了得,就想让你给我想想下一句该怎么和。”
臣寻嘴角抽抽。
竟然会作诗了??
虽然怀疑,但还是很期待。
“请娘娘吟诗。”
他扯下一片花瓣丢地上,再扯下一片丢地上,又扯,又丢,嘴里漫声轻吟:“一片,两片,三片……咳,记错了,重来……一片、两片、三四片——这便是我想出来的上句,该你了。”
臣寻木然抬头。
见夏漪涟已回过身来望着她,眼里的笑意像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十分醉人。
--------------------
第84章
==================
虽然被新君指定做小皇子的老师, 但是阿璩尚不足三岁,而一般孩子,最早也要到四岁左右才会开蒙, 臣寻便以为离正式教学还早。但令她大感意外的是, 皇上却对儿子的学业很着急, 不但在后宫拨了一座闲置的宫室专门用作阿璩的学堂,他还给儿子挑了五六个学龄期孩童进宫来做阿璩的伴读, 要陪他一起上课,转头就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授课。
皇上像是一夜之间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严重失职, 如今想尽快弥补回来。
臣寻做任何事都喜欢较真儿、尽职尽责, 便好意劝谏:“皇上, 小殿下还不满三岁,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会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读书习字的,而且上学太早, 会让他产生厌学心理……”
皇帝摆手阻止, “朕不强求他学得如何, 但是学习一定要及早开始。古人云,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放轻松点, 刚开始你也不用那么严苛。”
臣寻无可奈何。
好在, 皇上并未对小皇子的学业提出任何要求,他也不检查儿子的功课。教了几日下来, 她大半的时间倒是带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 当然尽量是务求寓教于乐。
只是, 一群四五六岁的毛孩子, 正是多动的年纪, 又容易哭闹, 为个玩具、为口零食、为小伙伴勾了你的手没勾我的手、为谁排前面谁坐后面……啥事都能引发矛盾。每每一天教学下来,臣寻累得够呛。回去后啥也不想干,倒头就能睡着。
直到孩子们逐渐学会了规矩,臣寻才稍稍轻松下来。
休息的时候,她偶然发现有个身材修长、长相阴柔的男人和着两个太监站在宫门口处远远地往这边张望。后来他离得越来越近,也没了太监陪着,就他一个人,站在廊庑下躲在柱子后面,一站大半日,不时地探头出来偷看孩子们在堂屋里诵读、院子里玩乐。
有时候臣寻无意间看过去,会见到他捂着嘴,双肩轻轻抽搐,似乎是在隐忍哭泣。
宫门外有侍卫守候,他既能被放进来,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好奇询问小黄门,方得知原来那位便就是柳侍君……
小皇子的学堂设在禁宫最深处的咸福宫,远离前庭。因宫中妃嫔少,很是清静。加之墙外就是御花园,沐浴着鸟语花香,读书学习再适宜不过。
柳侍君住在长春宫。自他入住后,新君就从乾清宫的养心殿搬到了长春宫一街之隔的太极殿居住。或许是听皇上说起,又或许是因为皇宫虽大,但新君的三宫六院基本都空着。偌大的后宫空旷而安静,七八个小孩儿玩闹起来,能掀翻天,以至于把墙高院深的长春宫里的柳侍君都扰攘到了。
臣寻早已听说了这男人已有妻室,想必是因为这群天真烂漫叽叽喳喳的孩童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才会来延福宫偷看,稍慰思子之情。谁知道越瞧越伤心,才会暗暗抹泪。
臣寻装作没有发现柳侍君,任他自来自去,并不打搅。
然后夏漪涟也来了。
他住钟粹宫,离得近,逛逛御花园的功夫,顺便就拐进延福宫来。
有时他是大摇大摆地进到学堂里,装模作样地向臣寻询问几句阿璩的功课学得如何云云,或是像个大顽童似的,同几个孩子一起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更多的时候,他带来香喷喷的新鲜出炉的糕点来分给孩子们吃。此举深得孩子们的欢心,以至于他若是哪天没有及时现身,阿璩几个便会主动跑去钟粹宫找他。
孩子们同夏漪涟亲近,她竟因此得以同他时常见面了,绵绵情义在两人一瞥、一瞄、一睨间,暗暗流转。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是乎,去教授那群毛孩子的功课倒成了臣寻每日都十分企盼的事情。
住在坤宁宫的皇后李娥刚开始也来旁听观看,但她嫌小孩子太吵太闹,来过一两回便再未来过,也不曾派宫人送点心慰问关心过阿璩。
看得出,阿璩也同这个亲生母亲不亲近,对夏漪涟则十分依赖。不知道的,看他俩相处,还以为这才是亲生“母子”。
可惜好景不长,半月后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有个五岁的男童大清早自御花园的荷花池里捞出来,面色惨白,浑身浮肿,早已气绝。
这群孩子自入宫后就住在延福宫里,半月放回家一次。与家人相伴三天,三日后再送入宫来当小皇子的伴读。而这天正是孩子被送回家的时候。
经仵作查验,孩子是溺水而亡,死亡时间大概是前一天晚上半夜时分。
这半月里,这群孩子白天由臣寻负责教学,晚上小皇子阿璩跟着夏漪涟住钟粹宫,其余的则是内侍在管带,仍住延福宫。那孩子是深夜落水的,所以事情跟臣寻无关。
“可能是天性贪玩儿,兼之第二天要回家了,兴奋得迟迟睡不着觉,便趁着内监们打瞌睡的时候偷溜出宫殿去玩。也许是追着捉萤火虫跑到了荷池边,然后一不小心落水溺毙的。”臣寻听身旁王顺王公公如是分析说。
但新君龙颜盛怒,将在延福宫伺候的四个太监和两名宫女以及昨天晚上进出过此宫的三名宫人尽数杖毙,连延福宫门外负责守卫事务的四个侍卫也遭了灾殃,庭杖六十,从禁军中除名,终身不再录用。
内卫的出身本就不低,进禁军是最容易受到提拔的道,比去前线杀敌立功还快,京中权贵子弟都想往禁军里钻,所以这句“终身不再录用”,便是一生的前途都毁了。
阴霾在后宫笼罩十数日,宫人们不敢高声语。
有件事让臣寻很是疑惑——阿璩虽不受宠,身份也尴尬,但无论如何,他是皇上明面上唯一的子嗣,将来有很大可能是太子、是储君。所以,按常理,会被挑选出来做他伴读的孩子,必定非富即贵。因为往前一步,这些孩子以后就是小皇帝身边的宠臣、亲信,那京中权贵肯定闻风而动,挤破脑袋也想把自家子女往皇子身边送,好给家族延续荣华富贵。然而,那孩子死了就死了,除了几个禁卫受到惩处外,前庭后宫都静悄悄的,不仅朝中无人提及哪家权贵家死了儿子的,皇上也未下旨要对谁谁进行厚赏抚恤。
这件事情之后阿璩的功课无限期停止了,臣寻再没有机会深入后宫。不知何故,皇上也躲在深宫里不出来,他既不进御书房批阅奏折,也不上朝理政,更几乎不召见她。
臣寻更加疑惑,皇上这做派,怎么就跟死了自己儿子一样竟伤心难过至此?
她的批红权还在,每日仍如常去御书房应卯。想打探后宫的一二情况,但伺候在御书房内外的几个小黄门皆噤若寒蝉。连平日还算同她亲近的王公公,都每每在她起了个头时赶紧扯旁的话题绕开。
恐是因那件事情才打死了几个内侍,大家都吓坏了。
除了御书房,后宫再不能进其他地方,这便见不到夏漪涟,臣寻心里空落落的。
烦心的事情接踵而至。
趁着新君不问朝政,内阁递进来的折子,内容逐渐出格,俱是对先前曾弹劾过王振王鳌叔侄的官员的打击报复。
折中罗织各种罪名,耸人听闻,一看就假得离谱。上疏的人却言之凿凿,还一本正经地请求皇上将人悉数逮捕下狱,振振有词地说国之栋梁、三朝元老岂能任人污蔑?必须要用重典,以儆效尤。
臣寻明白这表面上看是王党在打击报复其他官员,暗地里却是王振在打压她。
新君不理政,如果她批了折子,同僚们便只会将血债算在她的头上。如果她不批,就得罪了王党。王党肯定还有后着,非逼得她二选一不可。
更甚至王首辅还有更深层次的目的,比如,试探皇上的心思?
皇上如果轻信了奏疏里的内容,相信很快朝廷会再度恢复到王首辅一手遮天的局面。如果皇上有所怀疑,王党可能会继续蛰伏一段时日。
大齐的国事虽有六部主理,但大事要事做不了主,须得内阁和皇帝决策。但内阁捣乱,现如今前庭就只有臣寻有机会见到皇帝了。可近来她数度请求面圣,王公公总是一句话打发她:“皇上还在静养,吩咐杂家,任何人不得叨扰。”也不知道王太监这话是真是假。
天下大事不能上达天听,臣寻虽掌着批红权,看似权利很大,只有自己知道,她也就只是个木偶人罢了。
见不到皇帝就无法请示意见,果不其然,内阁有恃无恐,此类奏折向御书房越递越多。
好在王振也不催问,双方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但眼见着案头堆积的奏疏已经有三尺高,臣寻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这很似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宁静。太静了,静得让她发慌。
又是一个月不见的夏小红回来了。
夏小红去了五军营,在军营里如鱼得水,混得很好。短短几个月,竟已经升做了正七品把总,下头管着四百来号人。
升了官发了点小财,但夏小红并没在京中置办屋宅,似乎无意长居于此。做了武官就有了休沐福利,每个月休假那两日,夏小红会回来在臣寻家里小住。
看她眉头紧锁,询问原因,得知了兰因絮果后便给她出主意:“不若你也怠工好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臣寻眼睛一亮。
--------------------
第85章
==================
一连三日臣寻都未再去过御书房, 王公公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勤勉尽职的吏部尚书就继续怠工。
原先为做好皇帝御用的侍墨臣子,吏部的事情, 臣寻已尽量分派下去让底下人负责, 抓大放小, 她只做好全面把控即可。一旦不再管御书房里的奏章了,臣寻多的是大把闲暇时间。
她身负要职, 又得新君宠,一直都是人巴结讨好的对象, 奈何先前她油盐不进。冷不丁这突然开窍了似的, 竟主动提出要参与官员们私底下的聚会, 于是乎,邀请她赴宴的人争先恐后,各种名目, 赏花、听戏、品酒、鉴画……一时间, 比处理公务都还要繁忙。
吏部衙门都甚少见到她出没了, 王顺那厢终于有点急了, 派了个小黄门来叫她去御书房批折子,臣寻置之不理。晌午吃过午饭后就公然翘班, 呼朋引伴, 偕同礼部主事蒋文昭和董用、工部员外郎骆芳、御史李思淼等几个青壮派官员,一同前往某巨贾位于京郊的私家庄园聚会。
席上她喝多了酒, 醉眼朦胧中见园中菊花开得正盛, 而夏漪涟正站在菊花丛中向她招手。
臣寻起身, 摇摇晃晃地往花丛里去。
眼前已是多年前某个金秋时节她在辽王府上, 也是这样天气晴好的下午, 骄阳虽骄而不热, 暖烘烘地晒得人想睡,夏漪涟硬拉着她赏菊吃蟹,还吟哦了一首他平生仅做过的两首诗之一。
臣寻走着走着莞尔一笑,喃喃地就脱口念出:“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大家都以为她兴致高涨,然后乘兴赋诗了一首。她今日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儿,不论诗作得好与不好,都会叫好的。何况这首诗,还真是好,所以宾主纷纷高声喝彩。
只不过座中多是文人,文人一大毛病便是自负高傲。又喝了酒,更不将臣寻这位尊崇的朝中大员放在眼里,当即就有不少人以菊花为题,即兴做起诗来,大有要与她这位前朝状元比拼文采、一决高下的架势。
臣寻已经醒过神来,见状,不以为忤,反倒是听到有的人诗做得好,发自肺腑地大加称赞。
此一举,叫在座的人心服口服。原本还心存着尊卑有别的隔阂,立时相见恨晚起来,席间气氛推至高潮。
臣寻见机,提议道:“大伙儿志趣相投,不如成立个诗社?此园叫南苑,咱们这个诗社就叫南苑诗社吧。此后结社作诗,雅兴大发或是诗友之间相互启发留下一二佳句妙语,得叫世人传颂,岂不美哉?”
众人轰然叫好响应,并一致推举她做诗社社长。素来是她的头号舔狗的蒋文昭则争着抢着做了诗社的副社长,然后一伙人开始了兴致勃勃地起起别号来。
南苑的主人自号“富贵闲人”,众人大赞他这号名副其实。蒋文昭在礼部做事,他给自己起别号“八通先生”,谓通向八方,十分贴合他的职责。御史李思淼少年老成,自号“红尘僧”,有些禅意。骆芳自号“寻芳公子”,他是真正的风流才子,时常光顾秦楼楚馆,起的别号丝毫不加掩饰,还颇为自得。其余人等也都起了别号,皆雅俗共赏。
臣寻也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巴山老人”,取自诗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众人听罢都愣了愣,一径笑她“人未老、心先老”。
臣寻不解释,一笑置之。
此后臣寻便以南苑诗社社长身份,打着以诗会友之名时常邀人聚会,或吟诗作赋,或寄情山水和花丛,一派风流才子做风,逐渐将京中文人墨客和青壮派同僚凝聚在自己身边,队伍日益壮大,时人称之为“南苑党”,同首辅王振的内阁党渐成势均力敌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