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笕素
终此一生,这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爱她的人了。
她眼?眶微酸,想起娘亲这短暂而又悲苦的一生,中间又有?多少辛酸不幸是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到了这里,她只剩下怨,再没有?一丝心软。
她只恨当年自己太?过软弱,既没有?保护好娘亲,也没有?保护好姐姐和阿珩。
薛振源见怀柔之计没有?用处,眼?光立时冷了下来,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陛下面前闹吧。即便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仍旧是薛珩的家,他那个样子,日后议亲,也只能靠着?侯府的名声,将侯府的名声坏了,薛珩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薛振源始终不信宜锦能做出?让薛家覆灭之事,他深知宜锦是最会为宜兰与阿珩考虑的,不可能什么都不顾。
宜锦却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她想起萧北冥同她说的,人活在这世上,往往看谁更豁得出?去。
她极为冷静,“侯府是侯府,薛大人是薛大人。当年薛大人以姻亲骗取娘亲的嫁妆填补户部贪墨亏空,又在娘亲临盆之际让柳氏带着?一儿一女外室子找上门来,又可曾有?半点廉耻之心?陛下也不会需要这样官德不修的臣子,不需要这样污秽的侯门世家。”
“从始至终,薛大人也没想过让阿珩继承爵位,既然如此,这爵位有?没有?,又有?何重?要?”
薛振源见她毫不退让,心中也有?些?没底,他问道:“那宜兰呢?她远嫁陆寒宵,陆家本就不喜她,如今再没了侯府的娘家,她在陆家该如何自处?”
宜锦的目光越来越冷,她几乎无法明白,一个父亲竟能说出?这般猪狗不如的话,“阿姐的婚事,是你和柳氏一起定下。倘若阿姐过得不好,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眼?前女子分毫不让,面若冰霜,似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薛振源到底是怕了。
他没有?宜锦豁得出?去,侯府到了他这一脉,已大不如前,更何况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倘若那陈年旧事被翻出?,削爵都是小事。
左右衡量,将玉暖坞和鹤鸣斋物归原主,竟是最划算的买卖。
半晌,薛振源一挥衣袖,冷冷看着?宜锦:“我如你所愿,但愿你不要后悔。从今日起,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在宫中是死是活,我也不会过问半个字。”
这样的威胁对宜锦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自她入宫那一日起,旁人都能收到一两封家书,而她却从未收到过。
倘若之前她只以为薛振源公事繁忙,父爱隐晦,那么如今,她便知他实则是冷漠自私。
这样也好,没有?任何期待,以后就不会再为了此事伤神?难过。
薛振源既然答应,便没有?拖延的道理,他挥了挥手,一脸不情愿地吩咐管家薛聪将宜清和薛瑀的东西搬去西苑,之后便不再管。
*
薛珩再次醒来时,已回到了自己的鹤鸣斋,庭院里积雪正盛,翠绿的松柏依旧亭亭,廊檐下喜庆的羊角宫灯随风摇摆,给雪地铺上一层朦胧的光。
他没问为何自己会回到此处,只是愣愣地问徐姆:“阿姆,阿姐呢?”
徐姆眼?中含泪,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怕阿珩担心,却又不忍骗他,便道:“你宜锦阿姐回宫了。”
薛珩没有?哭也没有?闹,少年沉静的脸上露出?难受的神?情,“那我要怎样才能到宫里去见阿姐呢?既然阿姐不能时常来看我,我便去看阿姐。”
徐姆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明知永远也不可能的期许,“你专心读书,来年若能考个功名,授了官职,日后便能时时见到你阿姐了。”
少年缓缓转身便回了书房,身后徐姆催着?他用膳,他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却顺着?寒风飘过来,“阿姆,我要去温书。”
他知道,自己总是让阿姐担心,他太?笨,太?弱了。
他也想要保护阿姐,想要阿姐从此后不再为了他弯任何一次腰。
第22章 袒护
青幄马车终于在茫茫夜色下驶入巍峨宏伟的皇城, 城墙关隘上旌旗猎猎,宋骁率禁军将?士守在此处。
回程途中,宜锦没有再?看车帘外的景色, 临近城门,她垂首,发髻上的银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轻颤,“今日, 奴婢举止僭越,让陛下为难了。”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发间那只银步摇, 细碎的光铺满了她半张莹白的面颊。
“今日欢喜吗?”
他的声音像是山间某处暗流冲刷过砂砾的声音,沉静而清冽。
宜锦与他对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似乎能抚平所有不安,惶恐,她道:“陛下?许奴婢为母亲上香,在侯府替奴婢撑腰, 让奴婢能见到阿弟, 奴婢很高?兴。”
“那么, 别的都不要放在心上。”
她所谓的僭越, 只?是让薛振源还回了应还的东西。他还怕她不够僭越,再?让人?欺负。
宜锦愣愣看着他微垂的眼睑,眼底有些许晶莹,她的十指紧紧交缠,胸腔里那颗心跳得飞快。
这样肆无忌惮的袒护, 从来只?有娘亲能给她。
两人?一直到皇极殿都没有再?说话, 但气氛却格外祥和。
入了内殿, 却见芰荷正从红木填漆食盒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宜锦怔然,听邬喜来说道:“陛下?知道姑娘今日生辰, 特意叫芰荷姑娘备了长寿面,也想博个好意头。”
芰荷一身水红色袄裙,喜庆吉利,替她摆好食箸,边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姑娘,生辰吉乐。陛下?早几日便向我打听了你?的喜好,连这份寿面,也是陛下?亲自所做。”
后厨的面粉都快被陛下?糟蹋完了,才算做出来一份像样能吃的。
她从前总以?为,那些话本故事里男子为女子下?庖厨的事情都是骗人?的,结果确有其事。
宜锦接过热乎乎的长寿面,热气盈蕴,将?她的面容遮住,也遮住她眼底的酸涩。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的父亲不记得,但萧北冥却记得。
怪不得他会带她出宫,方才会问她今日够不够欢喜,怕她孤单,晚上还让芰荷来陪着她。
面不够劲道,切得有些粗糙,口味偏咸,但宜锦却一根都没剩下?,一股热意自肺腑发散开来,她眉眼弯弯,“面很好吃,多谢陛下?。”
萧北冥应了声,看向见了底的那碗面,耳根微不可见地红了红。
她若喜欢,以?后每年他都做。
他额间微微有汗渍,忍了一路的不适,他想应是那旧疾又作?祟了,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于是出言道:“逛了一夜,你?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宜锦本要退下?,目光忽然触及他绷紧的、青筋微跳的右手,而他半靠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腰背不似往日挺直,重心都落在两侧扶手上,脸上较之平常也苍白许多。
她黛眉紧蹙,担忧写在脸上,可是她知道,他若不想让她留下?,谁来说也无用。
邬喜来和骆宝就守在殿外,倘若有事,他们二人?应该能处理?。
宜锦离了内殿,就停驻在皇极殿廊下?,殿中灯火通明,她徘徊踱步,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邬喜来宣了太医,进殿前对宜锦道:“薛姑娘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奴照料,不会出事的。”
宜锦摇了摇头,她要知道他无碍,才能安心。
她就在这里守着。
芰荷见她铁了心思,也不再?劝说,只?是静静陪她等着。
*
邬喜来进殿后,便知道陛下?又犯病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吩咐骆宝备水,一边替萧北冥更衣。
他的外衫如同被雨水淋过,湿腻腻地粘在身上,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丹凤眼微微眯着,血红色的浓雾在他眼中聚拢,唯有青筋盘亘的右手显示着他正试图以?残存的理?智困住身体里觉醒的猛兽。
腿部开始传出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那疼痛如波浪般起伏不定,一个浪头盖过另一个浪头,直到薄唇浸出血痕,他也没吭一声。
邬喜来不知如何是好,去请了太医,此刻只?有等待,直到萧北冥哑声道:“将?那件双龙抢珠的寝衣拿来。”
邬喜来一愣,忙应了一声,他知道那个檀木匣子,明明极不起眼,陛下?却将?那匣子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萧北冥将?那件冰丝的寝衣覆在面上,他忍痛而显得愈发粗重的喘息喷薄在那层薄薄的布料上,淡淡的,熟悉的兰香被反哺到鼻腔中,令他头脑中炸裂般的疼痛缓和了片刻。
那股想要嗜血杀人?的欲望渐渐退却。
太医匆匆赶来,片刻不敢歇息,小心翼翼替萧北冥诊脉后,跪下?道:
“陛下?当初为治疗腿疾,用了太多的麻沸散,麻沸散中含有大量曼陀罗,过量使用会导致毒素积年累月在体内运转,永远无法消灭殆尽。然臣此次替陛下?把脉,发现陛下?症状有所恶化,再?这样下?去,恐怕多发病一次,便……”
那太医额间冷汗直冒,跪地连连叩首,低声道:“陛下?,如今您的病症愈发严重,京中也只?有谢清则可以?一试,他才云游归京,陛下?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任由骆宝替他擦着额上的汗,他忍着痛低声道:“下?去吧。”
腿部的疼痛已?然到了极致,以?至于他说完这句话,静默了许久。
萧北冥动了动眼睑,却没有睁开眼睛,任由冒着热气的水流渐渐将?自己包裹。
缥缈的水雾让他清冷立体的脸透出出尘的意味。
他抹了抹眼睫上的水痕,光怪陆离的世界变得清晰无比,目光落在自己丑陋的残肢上,小腿宛若嶙峋怪石,线条扭曲,伤痕狰狞可怖。
这两条腿因?为行路过多有些支撑不住,此刻碰到热水依旧微微战栗,疼痛无孔不入。
当初替他治腿的游医曾说,即便他的腿一时?能够恢复,表面看上去去与常人?无异,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它会逐渐萎缩退化,直至再?也无法站立。
三伏天正值炎夏,腐烂的肉由热酒烫过的刀子一点?一点?割开,骨断筋毁,刚开始坏死的腿并没有感觉,但除去腐肉,打断骨头重新生长,娇嫩的肉芽一点?点?长出,知觉开始恢复。
那种?疼痛撕心裂肺却又如钝刀子割肉般日夜不休,用了麻沸散,不仅能让人?忘掉所有的疼痛,也能忘掉那些冷漠的背叛,抛弃。
可麻沸散却犹如无法戒掉的毒药,服用的量要一日多过一日才不会感觉到痛苦。
邬喜来知道陛下?惯来隐忍,他眼眶微酸,低声道:“陛下?,听闻那谢清则天资异秉,于治疗顽固腿疾方面更是颇有心得。不如……”
萧北冥此时?却忍痛站立而起,水滴自他伤痕累累的胸膛滑落,滑到腰间,地面上。
他随手拿起浴巾擦了擦满是水珠的脸,将?那件真丝寝衣换上,凉冰冰的,他灼热的身体渐渐冷静下?来。
听了邬喜来的话,他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赞同。
他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已?经太多次了,一次次怀有希望,又一次次绝望。
萧北冥卧在榻上,闭上双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乏,室内烛火浅浅落在他的面孔之上,显得冷清又萎靡。
“你?出去吧。”
他如是说道。
他从来知道,有些丑陋的伤口,只?有自己能舔舐。
不知过了多久,他半寐着眼,嗓音沙哑粗粝,“大相国寺那人?,可有消息?”
隐雾自暗处道:“陛下?,属下?已?经查了相国寺众僧的僧籍,那日属下?跟丢的,应当是一名?法号空了的僧人?,他来去无踪,从前只?在寺中清修,不大出来,虽然僧籍挂在相国寺,却从来没人?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萧北冥扯了扯唇,闭上眼道:“派人?看紧相国寺,近日他应当不会出来了,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
宜锦一直守到皇极殿落灯的时?候,回到直殿监时?已?近深夜,芰荷与玉瓷都已?经歇下?,屋子里只?剩炭火噼啪的声音。
宜锦悄声给阿鲲喂了食,它吃饱喝足后将?鸟喙塞进胸前的羽毛里,小脑袋一掉一掉,憨态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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