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春鸢
她是偏心得很。
被安国公牵着手回内室,温夫人没有尝试挣脱。
她低着头,看脚下织金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叹说:“我明日就叫崔珏来,和他说换嫁明遥,看能不能成吧。”
安国公却没立刻应声道谢。
他想看夫人的神色,偏只能看见半个侧脸。
在心中掂量一回,他笑问:“这竟成了姊妹换亲了?是不是说出去不大好听?”
斜睨他一眼,温夫人也笑,问:“难道姐姐抢了妹妹的亲事很好听吗?”
咳嗽一声,安国公移开眼神,没答话。
温夫人坐到床边,顺势松开他的手,笑道:“我知道老爷想让明德嫁。老爷若决心如此,我也不说什么,尽力办就是。可也请老爷想想,明遥比明德年长,崔珏的年纪又在十八了,婚事不好再拖,只怕最迟明春就要办成。长幼有序,咱们家本就要先办明达的亲事,再赶着嫁了明德,剩下明遥在家里,不但于她的名声有碍,外人又岂不多想?连办两桩亲事,家里未免忙乱,一时半会又上哪去寻一个配得上纪家和明遥的人?叫人打听出内情,才是真丢大了人呢。”
她又说:“何况崔珏还未必愿意换人呢!明摆着的事:老爷只需把偏到天边的心收回来些,就知道和他提谁更好成了。”
这话入情入理,着实无可辩驳。何况她若不情愿,换人之事只怕决不能成。
安国公便向夫人身边坐下,笑道:“我只是随口一句,也是担心,还是太太想得周全。”
说这话,他又握住了温夫人的手,身体也凑近了。
放在平日,温夫人也就顺从了他,可今日她着实没这个心情,且当真有正事。
推开安国公,她起身笑道:“明日就要叫崔珏了,我得赶紧去和明遥知会一声,免得咱们自家出差错。”
安国公只得松开她:“辛苦夫人。”
窗外风雨仍急。
镜月银月等捧了蓑衣斗笠进来,服侍温夫人穿戴,屋外廊下也有婆子举好大伞等待。
屋里屋外又忙起来,全绕着温夫人。安国公坐不大住,也走到温夫人身边,说:“我同夫人一起去吧。”
“别!”温夫人才不想他又挑刺教训明遥,忙笑说,“老爷明日还要上衙门呢,已经冒雨回来又去了老太太那,再冻一次,染了风寒怎么办?我去就是了。”
安国公很受用夫人的体贴,便笑道:“夫人到那喝碗姜汤。”
戴好蓑笠,温夫人没再回头看他,直接走入雨中伞下。
……
熙和院,纪明遥正努力安慰青霜:“花枝便不离树,那花也早晚会落,何况都折下来了?又没全落,上面还有许多呢!还能看。且花瓶也没碎。你真过不去,等明儿天晴,再给我剪一支就完了。”
“那是温大爷折给姑娘的,”青霜憋着泪,“怎么一样呢?”
她又反省:“我早该想着的,上午的云就厚,就该下午下雨,我该早些把花瓶挪进来——”
“好了好了!”纪明遥忙笑道,“你真事事全料到,该去朝堂司天监,还在家里做什么丫头!”
旁边碧月等都笑了,都和青霜说:“姑娘为哄你都说笑话了,还不快好了!还要姑娘怎么样?”
纪明遥一笑,没反驳说她没说笑话。
青霜到底没忍住,掉了几滴泪:“明儿我就让人找温大爷,替我赔罪,请温大爷再折一支给姑娘。”
纪明遥想说大可不必,她真的不在乎屋里摆的花是不是温从阳摘的,实际上她更信赖丫鬟们的审美……但想到已经快过定了,她该表现得对温从阳更看重,便没阻拦,只说:“你找人去记得拿屋里的银子,不许拿自己的体己钱,不然,我才要罚你。”
她屋里碧月是一等丫头,领一两银子的月例,余下春涧四个都只领一吊钱。虽然安国公府给下人的福利不差,她们都不缺钱,但她不能让熙和院的人花辛苦挣的钱去干这种事。
青霜忙要再求姑娘,外头婆子急急敲门,说:“太太来看姑娘了!”
纪明遥忙从床上下来,青霜也顾不得别的了,忙给姑娘找鞋,又忙问:“这个天儿太太怎么来了?!”
自然没人回答她。
纪明遥拖拉着一只鞋走出卧房,温夫人正从外面进来。一眼扫见她鬓发散乱,还没穿大衣服,温夫人便笑:“好个懒丫头!难道午觉睡到这会子?可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吃晚饭了!”
“太太知道,雨声最催人困的。”纪明遥弯腰把鞋提上,笑把温夫人往东屋请,“我床上乱,太太别看了,先让她们收拾。”
“你呀!”温夫人擦了手,戳一下她的额头,吩咐碧月,“还不快给你姑娘穿好衣裳?还是叫她披着被子和我说话?”
纪明遥穿好衣服,简单梳顺头发挽了个纂儿,温夫人已经喝完一碗姜茶,又叫纪明遥也喝一碗驱寒。
下了雨的确天凉,纪明遥又比谁都更怕她自己生病,她接过碗,眉头都没皱,就一口喝了个干净。
她喝得爽快,温夫人看得心里也爽快。
纪明遥放下碗,她探身给她擦嘴角,到底没直接把事说出口,而是笑问:“想好晚上吃什么了没有?”
“中午吃多了,太太若没来,我本想着随便吃两口就罢了,晚上好睡觉。”纪明遥笑道,“可太太既来了,我请太太和我一起吃饭,咱们热闹,又是下雨天,不如吃锅子吧!”
“这主意好,我也正想这一口吃呢!”温夫人忙命人去厨房传话,“快备齐我和二姑娘爱吃的菜色,各样鲜肉鲜蔬家里有的都要,汤就要鸡酸汤底,开胃,多加些菌子,再去把我去年酿的葡萄酒拿一瓶来!”
纪明遥摸了摸肚子,觉得她好像是有点饿了。
她平常睡得早,戌初三刻(晚上七点四十五)之前必会上床,最多再在床上玩一两刻钟就睡,而安国公府吃晚饭的时间在下午五到六点。为减轻肠胃负担,也是为保证睡眠质量,她一直秉持“早吃饱、午吃好、晚吃少”的饮食理念,晚饭最多吃五分饱。
今天是特殊情况。
太太冒雨过来,必有大事要说。除了婚事,她身上还能有什么大事?说起婚事,只怕一时半刻说不完,看太太的样子又不好开口,不如一起吃饱饭,再喝点酒,吃完就好说了。
铜锅一烧,涮菜很快也摆了堂屋满桌子。
蘸料调好,葡萄酒倒进几乎透明的水晶杯里,纪明遥和温夫人挨着坐下,默契地先好好吃饭。
阴凉的春雨夜里,一口酸汤羊肉下肚,温夫人觉得浑身都通透了。
饱餐一顿,她就在纪明遥屋里洗漱换衣服。
两人都披着头发,穿着里衣,外面披一件斗篷,并排坐在床边泡脚,两边各有一个丫鬟拿着烘香的湿润棉巾给她们擦头发,好去了锅子的味儿。
卧房里只剩两三个心腹人。
“明遥……”揽过纪明遥的肩膀,仔细盯着她的神色,温夫人斟酌再四,还是以小心郑重的态度,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开门见山,轻轻问道,“不叫你嫁从阳了,叫你嫁更好的,怎么样?”
第11章 戳破私心
什么算“好婚事”?
放在上辈子,明遥应该会说……她还没满十八周岁,更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啊!
从高考结束,她就决定好了不会在大学里谈恋爱。她只想以无敌的绩点结束每个学期,多多实习、丰富简历,到大三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考研、出国还是直接工作。
但才过完大学第一个学期,她就猝死了。
那就没得选了。
而对这辈子的她来说,温家完全称得上是“好婚事”。
首先,两家知根知底,不是盲婚哑嫁,这都不必细说。
其次,理国公府仍属“钟鸣鼎食”,生活水平与纪家相差无几,她成婚过去,不会因适应新生活有太多不便。温家的钱虽没多到花不完,但也不会用她的嫁妆填窟窿。
再次呢,温从阳虽然不学无术,胸无大志,但托赖于理国公府的家风,他对国朝律法仍甚为尊敬,人也有基本的良知,不会作奸犯科,欺压百姓。且不在官场实位,因朝廷政治受到牵连的可能就大大降低了——在这时代能富贵平安一生多不容易!
做了十多年表兄妹,她和温从阳谁都没劝过对方“上进”,应该也算一种默契?
她以后还是不会对他有过多期待。只要他也不要求她像太太一样,做一个八面玲珑、家内府外事事周到的完美夫人,他们一起躺平,那日子应该也不比在家差多少。
至于婆媳关系……
看在太太面上,何夫人总不会太过为难她。
起码相比于徐老夫人,何夫人简直能算完美婆婆了!
所以,比温从阳还好的亲事,能是谁家?
不、不对,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叫我嫁表哥了?”纪明遥大感不解,“太太,出什么事了?”
虽然温从阳达不到完美婚事的标准,但温家毕竟是太太的娘家!若无大事发生,太太怎么会悔婚?
见明遥眼中只有惊诧,并无伤心不舍,温夫人心里才有了八分底。
她忙笑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要对明遥提起亲女儿的梦,她仍觉羞惭难言,又实不能不说,只能忍着脸热,把纪明达的梦境和徐老夫人的说法大概讲明。
明明亲闺女梦见不好,却和明遥说是“更好的”?
“依我的话,无稽梦魇,哪里当得真?”温夫人低着头,已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可我劝了两日,老太太就是不肯改主意……实是没了办法……明达她毕竟有此一梦,与崔珏婚姻不顺,明遥,你若也忌讳,只管和我实说,我绝不强你嫁他。”
纪明遥听得有些呆。
这……上辈子她也看过几本言情网文……“因婚前噩梦与庶妹换亲事”这种事,竟然在现实里也会发生吗?
不过,和在她身上发生的穿越重生相比,似乎又没有那么离奇。
但纪明达的话里还有很多空白之处——
没纠结太长时间,纪明遥便以疑问的方式,向温夫人指明:“太太……大姐姐是只梦见了和崔翰林的婚后吗?既是梦见将来……不知大姐姐可与太太说过,我与表哥,今后如何?”
温夫人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
合情合理的一句询问,听在她耳中却有如雷鸣。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直所疑惑的,也或许是她欺瞒自己没有深想的:
明达为什么分明瞧不上从阳,还非要嫁他?
她就知道,怎么可能是因为高僧批命。
只能是因为,明达也梦见了明遥的婚后,从阳必然有所机遇,功成名就……让明达……嫉妒了吧……
温夫人背过身,无声掩泣。
她怎么把女儿养成了这样!
是不是当年她就不该妥协把明达送去?
若没在老太太身边长大,明达的性情一定与现今有些不同……
纪明遥知道太太是在为什么哭泣。
她也知晓了答案:
纪明达并没对太太说过,她与温从阳的未来是什么样。
又想了想,纪明遥觉得不知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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