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不过眼下估摸着有点悬,他那忙着造扇车,腾不出人手来,你拿着去问了,也是没法子的,”小吏也好心,“你把这纸样搁在俺这先,等俺给你问问管事?的,有消息叫人去支会?你声。你刚说你铺子在哪开的?”
“就正东路那的双喜铺子,”姜青禾拉下点头巾回他。
“二喜铺子是不?”小吏语气略带点惊喜,“你就是开那喜铺的东家啊。”
姜青禾有点受宠若惊,她这个?铺子误打误撞开到如今,虽说在乡下有了不少名气,可在镇上,多少家喜铺店子,光凭她的本事?,还难以跟老?牌铺子扯得上名号。
也许她时常摆摊的缘故,也有一部分人识得,不过知名度还是一般,她铺子的受众就是扎根在村里的贫苦人民。
镇上穷人买得多,稍富的又嫌她铺子里的东西?不够好,更富的她没见过。
所?以对小吏能认识她开的铺子,她还是相当惊讶的。
“你可能不晓得俺,俺可认得你的铺子嘞,好些人都晓得,”小吏笑说,左右现在也闲,扯点闲传没人管。
小吏家里有个?专门做西?客的娘姨,老?是说起这铺子,连带着周围干这营生的都晓得了。
“她们说你这铺子开得巧,啥样都盘算到了,有个?师家能算日子又便宜,顶顶方便,还有那谷物齐全,东西?便宜,买红纸还搭浆糊,她们宁愿走远路些,都到你那去买。”
姜青禾内心波动,神情都掩在头巾下,仔细听他继续说,“只是一点不好。”
“哪一点不好?”她追问,说实话?她最近真?的无?暇顾及太多铺子的事?情,虽说采买了不少东西?,可到底独木难支,虽有师姨帮衬,但还算不上真?正的营生。
“你们都有那啥走村办喜事?的,咋就没想着往镇上也来呢,镇上那九条巷、八独街里,都是租不起麻衣铺里东西?,又想着办亲事?的,”小吏说道?,此时有人从外头进来,他便不再说话?,转而道?:“嫂子你先回去吧,到时候有了消息,俺支会?你声。”
姜青禾点头告辞,走在路上时她满脑子都是小吏的话?,说实话?她有点迷茫了。
是啊,迷茫。
这么多个?月来,她先是开铺子办喜事?走村等等,又兼顾着草场歇家的活计,两头忙碌奔波,她真?的全盘做好了吗?
答案是没有,忙起草场的事?,有时铺子就无?法顾及,忙起铺子,草场那边也就放任不管了,甚至大?伙走村,她也有段时日没有详细过问了,更何况家里事?家外事?都得操心。
她能做镇上的生意吗,她不知道?。
姜青禾此时有点想徐祯了,不,应当说是很想。
走在路上,寒风吹过姜青禾的脸颊,头巾乱飞,姜青禾忽然觉得很累,从骨子里的累。
她很累啊。
耳边传来各种叫卖声,有人挑着担子卖沙枣,新打的红艳艳的枣子,她叫住小贩,买了一大?碗,兜在麻纸包里。
她咬了口,很甜,特别甜。
突然的,她想起上一年秋天?,湾里沙枣树成熟的时候,四婆打了熟透的沙枣,切成碎丁揉在玉米面里,蒸出来的沙枣糕,有股枣糕没有的香味。
她顿足,想起自己有多久没去主动看望四婆了呢,她想不清了,连宋大?花、虎妮、土长等人,要不是偶尔能碰上,说不定十天?半个?月都难以见上一次面。
大?家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很难凑到一块去了,忙着这忙着那,从前还能隔三差五一起吃个?饭,如今也少了,或者说没有。
真?的太忙了,有做不完的活。
姜青禾啃着沙枣,她脑子彻底放空,不再去听别人说的话?对她有没有用,周边的路该怎么走,这些沿街的铺子卖的是什么。
她就只管走,甚至还买了块沙枣糕,太甜了。
在这个?四处拐弯的路口,她停了好一会?儿。
最后早早地回到春山湾,田地里有人在忙碌,她穿过一片片油菜田,绕过甜菜地,走过宋大?花家无?人的房子。
从旱柳林穿过,她站在四婆家的门前,手里提着一包沙枣没进去。
四婆正从屋子里拿麸子喂鸡,她转身看见姜青禾,没有问为什么这个?时候过来。
她只是拉开门,慈祥地说:“回来了啊。”
对啊,回到家里来了。
第103章 不要回头
“苗苗阿, 沙枣饼先吃口?不,”四婆掀开锅盖,用木铲子铲下贴在锅边的沙枣饼,薄薄干脆一个, 上头扎了小孔, 掰开里头有一层沙枣馅。
姜青禾正从一团棉花里, 挑出棉花籽放桌上,她拍了拍手,打水洗了洗接过。这饼不软,要么啃要么掰成小块塞嘴里,很干却有股浓厚的枣味。
姜青禾嚼着饼问, “婆你咋想着做这个了?”
这沙枣饼烤得挺费功夫,沙枣得晒干, 蒸熟才能捣成馅, 有的则不蒸磨成沙枣面, 掺在玉米面里放酵子做成面团, 抹馅小火烘烤。
四婆递给她一碗捣好的罐罐茶, 她扶着桌子边缘坐下来,掰开棉花的棉铃说:“老头子还搁山上, 光伺候那羊了。前些日子回?来一趟, 俺瞅着他黑干憔瘦的, 琢磨着做点干粮, 叫虎妮抽个空给他送去?。”
她一点点挑棉花籽, 四婆并?没有抬头,她说话慢而缓, “你和虎妮、大花都忙,东头忙完忙西头, 一睁眼就有做不完的活。地里、家里,还有其他揽的活。”
“大花说,苦点累点,也?能早点攒下份钱,秋收完造个大屋子,虎妮也?老是?忙染坊的事情,她一个人当三人用,总说趁年轻多干些,叫小草也?过得体面些。”
四婆都理解,只轻轻叹口?气,“闺女阿,往外走经了个世面是?好事,只是?俺们湾里也?有句古话,叫日子长着个树叶子。”
“啥意思,时间还长着嘞,驴子拉磨天天转也?嫌累,一给套上那绳就往后?头躲,更甭说人了。”
“你得晓得这话,日月常常在,何必把人忙坏。”
姜青禾嘴里还留有砖茶的苦味,她刚才不觉得苦,一口?气喝了大半,现在却?觉得苦味涌上来,苦得让人想?掉泪花子。
其实她到四婆这,压根没提过这些事,她没办法开口?,她没办法跟老人诉苦。
可四婆哪能不明白呢,平常忙得连个影都见不着的人,突然晌午边过来,哪能没啥事。
只是?她老了,帮不上忙了。
四婆笑得那样慈祥,窗外的光打在她苍老的脸上,她说:“累了就歇会儿,婆给你炖碗鸡汤补补。”
姜青禾此时要还是?小孩,她会蹲下来,将脑袋搁在四婆的膝盖上,可她不是?。她只能动了动僵硬的肩膀,佯笑道:“婆你舍得杀哪只鸡?”
毕竟四婆家很少杀鸡,宁愿杀鸭子都不舍得杀鸡,她的鸡都是?她一点点从小鸡养到又肥又大。最大的养了四五年,连蛋不怎么下了,也?舍不得杀。
“由你挑,”四婆也?笑。
姜青禾当然没要四婆杀鸡,但是?四婆坚持给她煮了一碗荷包鸡蛋。挑了鸡蛋里最好的三个,打进沸水里,等它变白边缘凝固,毫不心软地撒下一大勺的红糖。
在四婆的心里,除了鸡汤和肉以外,没有什么比鸡蛋还有糖水更补的,累了吃一碗荷包鸡蛋,再好好睡一觉,啥累都消了。
这一碗荷包鸡蛋,糖水齁甜,是?那种喝一口?糊嗓子眼的甜,可姜青禾一口?口?喝完了,连着那三个蛋。
晌午虎妮没有回?来,姜青禾准备陪陪四婆,帮她做些活,喂猪喂鸡挑棉籽,却?被她无情地赶了出去?。
“回?家去?,躺床上睡去?,”四婆拉着姜青禾的手送她出篱笆院子,反复叮嘱,“啥也?别管了,你就睡吧,蔓蔓俺叫虎妮接了来这,今晚跟小草睡。”
“走吧,歇去?吧。”
姜青禾眼下整个脑子都是?木的,反应很迟缓,直到换了衣裳睡在穿上,她都没想?起?来,到底是?怎么跟四婆告别的。
她完全放下了所有的想?法,不去?想?铺子的以后?,不去?想?羊客来了之后?,她该如何才能以最好的价格卖出去?,不去?想?地里那么多的活,不去?想?蔓蔓夜里跟小草睡,会不会哭闹。
就这样放任自己,在这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本来应该奔波忙碌的时候,穿着舒适的睡衣,躺在柔软的被褥里睡大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了,之前每一天深夜睡下,眼睛困得睁不开,身?子却?醒了。闭着眼穿衣服起?早忙活,赶在出门前喂完牲畜,放好一日的饲料。
从早上起?就开始动脑,不停歇地记账、分账册、各家的钱数,更早之前还得每天夜里过目办喜事那每日的账,一一清点钱数,安排明天的伙食。
上一年,她和徐祯会为?了赚到一两银子,而高兴地心颤,想?要好好庆祝。再往后?点,她会为?了拥有好多张皮子而欢呼,铭记收到一床羊绒毯子的感动。
再后?来,在逐渐拥有房子的路上,她觉得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满足。尤其当她着手布置自己的新家,挖野花种下,采几朵槐花放在屋里,拥有一个大衣柜,抛开低矮逼仄的旧屋,屋子明亮干净又整洁时。
她那时多么雀跃,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在奔向更好的日子,从没那么畅快过。
后?面有了染坊,她逐渐见证湾里出现其他的色彩,带着大伙一起?编绳,赚了一大笔,湾里也?养上了猪崽。
照料小猪长大的日子是?很辛苦的,得打猪草,得一锅锅煮料,忙得身?上都是?一身?猪骚味,可始终觉得有满满的干劲。
走过了水稻差点绝收的日子,也?没有觉得日子昏暗,她记住的是?稻田昼夜的灯火,不停歇的每个人,庆幸水稻挽救得早,稻田养鸭从此走进了家家户户。
那时她想?的多么简单,步子不要迈得太大,稳扎稳打地走好每一步,钱可以一点点赚。
直到她成为?了草场的歇家。
她不再是?雀跃、高兴又或者?纯粹的快乐,她高兴掺杂着感动,感动又伴随着眼泪,眼泪让她没办法止步不前。
所以她尝试着大步往前走,她没有在这条陌生的路上跌跤。
姜青禾想?,她遇见了那么多好的人。
所以顺利开起?了铺子,带着大家一起?赚钱,继而有了个走村办亲事的队伍,她当时高兴吗,也?许吧,更多的是?随之而来的压力。
她很多次彷徨,也?害怕过,深夜里默默崩溃重塑,但她不敢退缩,也?不能退缩,她告诉自己,往前走,一直走。
轰轰烈烈地开展草场建设,请羊把式给羊治病,分病羊和好羊,新建羊圈、种地、种草、开路,熟皮子。
在此期间创办童学,被责问过,也?被触动过,最终顺顺利利地办了下去?。
姜青禾想?着这一路走来,除了从无到有,一点点建设的满足感充盈内心。但她其实偷偷流泪比开怀大笑的次数要多得多。
她已经不会为?了赚到一两银子而高兴了,因为?哪怕不曾细数,每天从她手上流走的钱数也?超过一两,铺子一个月刨除七七八八,最少也?有三四两的赚头。
那时因为?捉襟见肘要向土长、虎妮和大花借钱,而现在她都能还得上租姚叔铺子的欠款了。
还有皮子和羊,当时她多么想?拥有,得到后?的那种快乐,羊皮袄子穿在身?上的温暖,至今无法忘记。可是?如今,她收到皮子后?也?许会短暂地开心,但再也?不会像当时那样了。
再说回?羊,曾经的她天真地想?要成为?一个羊大户,坐拥数百头羊,然后?有挤不完的羊奶,做成很多的奶制品。
春秋剪羊毛,羊毛染色织成一件又一件漂亮的毛衣,做成毡子,毯子,她想?拥有一张漂亮的地毯,难打理也?没有关系。铺在地上,装饰她的屋子。
冬天就宰几头羊,将羊肉冻起?来,隔三差五吃一顿羊肉涮锅子,或是?熬羊肉汤,水煮羊肉配野韭菜花酱。
然后?领着羊群在草原、山坡上放牧,它们在旁边吃草,她就躺在草地上看?云吹风,享受着悠闲的时光,到点就数羊回?羊圈,日复一日。
可那都是?她幻想?的生活,自从她切实明白养羊的种种,她明白自己成为?不了羊大户,她只能雇人放牧。
她没办法给每一头羊剪蹄子,在合适的时候配种、接羔,要预防羊群不吃毒草,给它们打耳戳,天天清理羊圈的粪便,辨认每一种草等等。
很多东西在没有拥有之前,在漫长的等待后?,得到那一刻会让人激动,会让人颤抖。
可现在姜青禾拥有了很多她以前没有的东西,再次得到,她会笑,可不纯粹只是?笑。
以前会期待水稻、麦子的丰收,在种下油菜和甜菜时,想?着有吃不完的油和糖,会莫名觉得开心,也?期待棉花长成,冬天能有件温暖的棉衣。
她现在却?越来越累,也?越来越麻木。
可怎么会呢,她已经在逐渐接近她理想?中?的生活了。
只要往前走,她想?要的都会拥有。
姜青禾将头深深扎进被子里,她长长地叹气。
说好的放下,可脑子里依旧思绪纷杂,压根没有办法睡着,她一把掀开被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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