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第102章 沙枣糕
换皮子对于牧民来说, 算是一年要到收尾时的大事了。
要拉皮子去皮作局的前一天?,牧民们还在逐张查看,边角是否平整、有没有划痕、褶皱等等,跟上一年剥下皮子, 随意晒在地上, 再挂起时全然不同。
他们努力检查得精细, 连有个小小的窟窿都先搁在一旁,所?以皮作局的小吏手摸皮子,透光、拉扯,都找不出太多可以压价的问题。
“你们今年这皮子鞣得好,”小吏甩甩软弹的皮子, 压在另一摞上,利索地在边角压上一个红章。
压红的是好皮子, 包括做靴子用的秋皮和绵羊冬皮、羔皮。
小吏已经?数不清压了几次红章, 连红印泥都平下去了, 倒是一直候在这边的琪琪格, 她默默用蒙语数着, 加上刚才新压的,是五十六张皮子。
哪怕他们出过最多好皮子时, 也只有十二三张, 再多的也没了。
最后一百二十三张皮子全部分拣好, 好皮子有九十二张。其中山羊板皮是七十六张, 带毛的皮子上等皮为十六张。
其余的几十张, 或多或少都有缺陷,鞣制得不够干净、毛边太薄卷翘又或是晒的时候朝光, 隐约有焦板的痕迹。
可如此也叫巴图尔和跟来的胡舒其几人大?喜,他们忙问琪琪格, “这得有多少的砖茶和盐阿?”
琪琪格很懵,她还算不来这么一笔庞大?的数额,她心里打鼓,下意识将视线移到姜青禾那。
索性姜青禾的算数能力还可以,她拿着一张纸问账房,“是四百零二块砖茶,七十六斤黑盐和七十六斗豆饼,外加八两银子吗。”
她用的不是询问的语气,还不太能听懂的牧民直愣愣的,倒是巴图尔嘶了一声,从一数到四百零二,他还完全数不明白嘞。
账房还在拨算盘,大?使走过去瞧,又过了小会?儿,账房说:“刚才那数再报一遍。”
姜青禾又给报了一遍,屋里所?有人屏气凝神,包括正在收拣皮子的小吏。
“按她说的来,”账房点点头,半点没错。
原先屏气凝神,没有半点动静的屋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呼声。
直到所?有的东西?点清后,巴图尔和其他几个?牧民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宛如踩在松软的草地上,难以大?步往前走。
试问谁对这满满两车,磊得整整齐齐,宛如城墙那般厚实的砖茶不激动。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砖茶,更别提盐了,那满满一整袋的黑盐,扑面而来的咸苦味,明明那么难闻,几个?汉子却闻了又闻。
还有好几麻袋的豆渣饼,反正牧民是没有吃过的。
路上巴图尔随便哼着调子,他唱着半毛钱也打不着的武士思乡歌。
“永远永远的居住啊,多么美好的地方。
车里湖水在荡漾,武士牵马饮湖旁,
……
我军回师登路程,鞍马劳顿鞭儿重,
归心似箭路更长啊,何时才能回故乡!”
其他几个?牧民也跟着急急地哼唱,他们唱的是武士情吗,他们唱的是想要急迫回到草场的心情。
过戈壁滩时害怕马儿受颠簸,砖茶会?从车上掉落,哪怕捆绑得极其好,五花大?绑外加褐布罩着。
爬坡时害怕不稳,下来推着车子走过一段很长的山坡,路过河流不敢多耽搁,本来那应该是要停下来,叫马儿饮饱水的,只是他们太着急了。
终于赶在日落时分,绕过驻扎的驼队,抵达蒙古包。
那里站满了等候他们归来的牧民。
巴图尔下来时手脚是软的,挨着马才不至于跪在地上,他挥舞着双手大?喊:“玛希吉日嘎拉。”
他的意思是他现在十分幸福。
他又连喊,“巴亚吉胡、巴亚丽格、巴彦德勒黑。”
那蒙语是发财、富裕、富满大?地。
牧民发财到富裕,最后草场富满大?地
最后巴图尔眼里被落日的余晖闪到,他眼前有水雾,他喃喃地说:“麦丽丝带来了巴彦那木日。”
他想,麦丽丝带来了一个?富饶的秋天?。
请原谅他抛弃了图雅这个?称呼,用起了正式且庄重的称呼,唯有此才能略为表达他的敬佩。
众人尚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激动,但当罩住砖茶的褐布被揭开,露出那高大?而黑压压的砖茶时。
原本寂静的草原,猛然有了高昂的欢呼,惊得埋伏在草地上的鼠兔从洞里探出头,警惕地四处探查,也有露在草架子上停歇啃食草籽的候鸟,连忙扑腾着翅膀往山林里飞奔。
动物们警惕地探觉到,这里有不寻常的动静,大?地震动,空气呼啸着刺耳的声音,它们慌忙逃窜。
而牧民们在喊,“麦丽丝!麦丽丝!巴彦德勒黑(富满大?地)!”
姜青禾被牧民阿妈深深地拥抱,她差点窒息。可是瞧着她们脸上欢快的笑容,滑落的泪水,她转过视线,眺望远方的落日,在她眼里,那是草场冉冉升起的光。
牧民们沉浸丰收的喜悦里,就像他们所?言,这是个?富饶的秋天?。
他们有了数不完的砖茶,姜青禾放手让琪琪格记账,也有由?琪琪格报账,所?以他们每家每户最少也有十块砖茶,而最多的有三四十块。
如何不算富有呢,这些砖茶能让他们在蒙藏边集里,换到来自保安族产的腰刀、铲子、斧头、镰刀、剪刀,尤其是他们打的腰刀,刀口锋利、经?久耐用,无?论是割羊皮牛皮又或是割肉都极其好使。
牧民们渴望有一把保安腰刀。
甚至一块砖茶可以换到十口东乡人做的碗,他们有专门做碗的碗匠,甚至有整个?碗匠村庄叫伊哈赤,他们能烧出结实耐用的土瓷碗。
三块砖茶能换到藏民的氆氇,白色的羊毛大?布,裁了做衣裳或是做鞋、做帽子都暖和得很。
他们怀揣着砖茶,像是揣着一个?美梦。而今天?对牛羊群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场盛宴。
它们平常舔食着盐碱土里微不可查的盐分,来满足所?需,没有哪些营养正常的动物会?去食土。
可在今天?的草料里,有新鲜的羊茅混杂一小碗苞谷面、一块豆渣饼,大?小不一的盐粒,让羊群骚动起来,互相挤动,大?尾羊的屁股时常把其他羊给挤出一边去。
可也不妨碍它们使劲伸着脖子,挤进食槽里舔食,连石壁上那沾的一点点盐粒,都被舌头卷起来吃进肚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咩。
哪怕是最挑剔的绵羊,只爱吃嫩叶的,都无?法拒绝这顿大?餐,没有吃食后还嘶鸣不已。
让牧民又笑又不忍心,在今天?让它们稍稍放开肚皮,彻底吃得尽兴。
而当夜幕降临时,草原上燃起了熊熊的篝火,牧民阿妈除了煮手抓羊肉,配上新鲜熬制的韭菜花酱。
还请毕力格图大?叔,这个?曾经?在蒙古城镇里当过大?厨的人,烤一只正宗的蒙古烤全羊。
这是今天?早起就准备的,他挑了一只差不多二十斤的羔羊,用上平常压根不用的香料,葱、姜、蒜、茴香、花椒以及青盐,在羊身上一一抹平腌制到晚上。
烤全羊不是在篝火堆上烤,而是专门用土造个?半人多高的地炉子,敞口圆洞,将羊腹塞满调料吊在两头,上面盖一口大?铁锅,用泥巴封住锅子。
往底下塞专门的梭梭木,特有的香气会?熏蒸着烤羊,让它从皮到里产生奇异的香味。
小梅朵拉着蔓蔓守在地炉子旁,边上的孩子也无?心玩游戏,他们被烤炉里的香气吸引得无?法专心。
当毕力格图大?叔撬开黄泥,试图取出悬吊的烤全羊时,他一抬头,刚才正喝马奶酒的驼队以及牧民全围了过来,实在是太香了。
一出炉更是香的人直流口水,可惜烤全羊太小了,没办法满足那么多人吃饱喝足,每个?人只分到了几块厚片。
姜青禾跟蔓蔓吃到了最肥厚丰美的部位,这种烤得不老?,里头又熟透腌透的烤全羊,浓油酱赤,皮肉焦香的口感,让人无?法忘怀。
要是有张烤得半酥的小饼,抹点面酱,加点小葱丝,再配几片烤羊肉,那才叫日子过得舒坦。
此时大?当家说:“托了您的福,俺们也吃上了这地道?的烤全羊。”
蔓蔓仰头啃着羊骨头肉,她点点头,很大?声地回,“我娘厉害着呢!”
逗得大?当家笑,“你个?小娃,懂啥厉害不厉害的。”
“我晓得啊,厉害就是,”蔓蔓啃食羊肉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嗦着自己油汪的手,凑过去说,“能叫大?家都开心呀!”
这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事?情了。
大?当家愣住,骑马先生则笑,“这确实厉害得很。”
带来大?家想要的东西?,让富裕留在这片土地上,也间?接带来了欢笑。
这比一般的钱财,皮客买完了全部的皮子,羊客带走了全部的羊,都叫人高兴,这何尝不厉害呢。
牧民们每个?人热情地邀姜青禾喝酒,喝最纯的马奶酒,喝的她完全喝不下,醉气上涌为止才歇。
可等她和蔓蔓在自己的蒙古包里歇下了,其他的牧民全都精神奕奕地讨论,要去蒙藏边集采买什么东西?。
当然包含了要送给姜青禾的谢礼,必须给的皮子以外。
所?以在凌晨时分,当草原还未苏醒,三辆勒勒车已经?疾驰在大?道?上,他们绕过山脉,沼泽地和湖泊,抄各种近道?,骑上四五个?时辰,到达蒙藏边集。
那里汇聚着除了蒙藏两族以外,其他包括哈萨克族、回族、保安族等小部落,部落集市每日都有,但并不算盛大?,唯有逢六是大?集。
里面有着各族群的看家手艺,除了腰刀、碗、氆氇等以外,还有铜锅、羊绒布、各色皮货、佛珠玛瑙等等。
牧民们甚少往那边走,一是舍不得砖茶,二则路途遥远,三就算真?的要去,也是秋末最后没上冻时,可眼下才秋初。
他们实在是有一腔感激无?法发泄。
不过这些姜青禾并不知道?,她早上起来头昏脑涨的,她发誓要戒酒。
带着蔓蔓回湾里上童学后,姜青禾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莫名有种身上卸下半截担子的感觉 ,剩下的却紧紧压在她身上。
忙碌换皮子的日子里,她的脑中一直绷着一根弦,又像是独自走过窄小的桥,不能回头,只能往前一直走。
虽说成功地将皮子给换掉了,可还有羊,只差那么一会?儿功夫了,还有关于半应承下大?当家的要求。
她揉着沉重而疼痛的脑袋,要不是这几天?铺子托付给师姨照看,她完全没有办法腾出手来。
人总是忙不完的,等秋收过后,大?雪封路时,就能彻底歇会?儿了,她每一天?夜里腿疼背疼时,记账时脑子两边都在突突地跳,身体叫嚣着想着要休息。
可惜她累的时候只能躺会?儿,也没有徐祯给她揉腿,端洗脚水泡脚了。
姜青禾楞楞地坐在屋里好久,她努力调整好状态,至少她眼下没办法歇。
最后她去衙门的工房,问关于油布大?伞的事?情。
工房小吏说:“这个?俺们做不出来。”
“那我想去我男人那问问能去不?在三里桥的工房那,”姜青禾问道?。
小吏抬头瞅她,瞟了眼她的花布头巾,饶有兴致地说:“你男人叫啥?”
“他姓徐。”
“哦,那徐把式阿,”小吏闻言笑道?,“做活做的很不错,他走的那五日,俺们管事?老?念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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