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朽月十五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希望以后的草原也如此,更希望它水草丰美,牛马衔尾,群羊塞道,人民殷实。
第155章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当湾里的牧草一茬茬被割下晾干, 河滩荒地上的?红高粱熟了。
原本荒草丛生乱石堆砌的地方,被牧民们一点点开垦翻地过后,牛和马拉着犁在这里走了一遍又一遍,播种下糜子和高粱, 从黄水江担水来浇灌它?。
牧民们像是盼着一头小羊羔长大一样, 期待地里的粮食能在粪肥和江水的灌溉中, 长出堆满田野的?粮食。
而今天他们等到高粱红了,高粱米结满一株,沉甸甸的?一串,被他们捧在手里。
牧民阿妈们乐滋滋地盘算自己?能有多少粮食,那么多的?高粱米做什?么吃。
满都拉婶婶拿着砍刀砍下一株高粱杆, 她笑得露出了自己?的?大牙,“磨掉壳吃蒸的?高粱米呀, 再煮一锅手抓羊肉。”
“上次图雅教的?那个烫皮子, 哎呦, 我?想那个味道很久了, 等拿到新高粱, 我?要做一次尝尝,”胡吉奶奶乐呵呵地说, 还指指自己?的?牙, 已经缺了好几?颗。
蒸的?高粱米她觉得太硬了, 奶制品好些也嚼不动, 羊肉更?没法吃。只有那奶茶, 还有熬的?小米粥,用?浸泡过的?高粱米上石磨磨出米浆, 在锅里刷油摊成的?高粱皮子她爱吃。
毕力?夫砍着高粱杆说:“听图雅说,高粱还能做酒吃, 真想尝尝是啥味道啊。”
“酒是什?么味道,它?就什?么味道,你喝你的?马奶酒去吧。”
大家?哄然大笑,在长得高高的?红高粱地里穿梭,笑声惊得远处的?鸟雀扑棱翅膀飞走,也有不怕人的?,飞过来啄地上掉落的?高粱米,啾啾啾地叫唤着。
牧民们也不赶它?们走,笑呵呵地让它?们吃,反正他们有了足够多的?粮食,当然要让一点给这些生灵。
开始收割高粱的?那个下午,姜青禾也过来帮他们一起收,累了就从割下来的?高粱杆挑根甜杆,坐那嚼着吃。
好些牧民也跟她有样学样,随意擦了擦放到嘴里一咬,还真有甜味。然后一人拿着剥了皮的?高粱杆,放在嘴里嚼吧嚼吧,再吐到自己?的?掌心,或蹲或站看着不远处的?糜子。
等高粱收完后,糜子也要熟透了,不挑地而又耐贫瘠耐旱的?糜子,在这片荒地上生根发芽,长出许许多多饱满的?穗种,收割下来后,将会填满牧民们的?粮仓。
这让啃着高粱杆的?巴图尔又一次感叹,“巴彦那木日(富饶的?秋天)。”
大伙很赞同,这才是富饶的?秋天啊。粮食满仓,牲畜兴旺,有着吃不完的?白食,羊毛早早售出,等皮子和羊群卖出去,又能有新的?砖茶,而他们上一年的?还没有喝完。
他们的?日子就像草原的?冬天,那些希望的?草籽已经深埋地下,只等着大雪覆盖,春天到来,长出蓬勃而新绿的?嫩苗。
而那些种下的?草籽诸如还要开荒播种的?粮食,已经选址修建的?蒙学,日后会有的?蒙医,有两个孩子已经去往了边城学医。会有更?多的?兽医,以及成群的?马匹、牦牛,灌溉草原的?水渠,通往边城的?大道。
以及长满不同牧草的?草原。
光是想想,好像那些漫长日子里劳作的?辛苦与疲惫全都消失了,有的?全是奔涌的?力?量。
一株株高粱被割下,一大片的?糜子在镰刀挥舞下倒伏,没了牧草的?原野又有了粮食的?新衣,平坦的?地面上全部都晒满了粮食。
堆满原野的?粮食,也让最后一批即将南下的?禽鸟吃了滚饱肚圆,而牧民们总是不吝啬地跟它?们分?享粮食。
新粮晒好后,夜里大家?又杀了几?头羊庆祝粮食的?丰收,高粱米在锅里冒出白气,姜青禾则担负起了烫米皮的?大任。
蔓蔓和一群孩子跑来跑去,欢呼吵闹,最早吃上了炖好的?羊肉,然后边吃边念着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埋头吭哧吭哧啃肉,再等着吃热乎乎的?米皮卷肉。
孩子们只觉得每一天都能吃上好吃的?,所以他们每一天都得说一句,玛希吉日嘎拉,(十分?幸福)。
点着羊油灯的?夜晚,大家?欢聚一堂,热闹地像是过年,而现在本就应该是蒙古族意义上的?年,叫查干·萨日,也就是白节。
所以炉子里上温着羊奶,都兰在捣鼓咸奶茶,乌丹阿妈切了冷的?手抓羊肉,又抓起糜子做的?炒米放下,刮起一勺奶油,做起了温达茶。
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白食,有晒干的?奶皮子,也有湿的?,刚煮好捞起没多久,带着醇厚的?奶香味,一大盘奶酪、奶干,白油、黄油和酥油盛放在大大小小的?罐子里,供人随意拿取。
以及一叠奶豆腐,还有不常见的?酸奶豆腐,它?吃起来有着浓重的?酸味,清淡的?奶香,很复杂的?味道,却并?不难吃,只是蔓蔓被酸的?呲牙咧嘴的?。
蔓蔓抹了抹酸出来的?眼泪,只可惜她爹去了工房不在,没人安慰她,姜青禾还在旁边笑她,太坏了。
不过转眼羊肉上了桌,她又高兴地吃起了羊肉,这次除去了水煮羊肉、手抓羊肉,还有烤全羊、羊肉抓饭、羊肉汤、羊肉串和肚包肉。
吃的?本来就爱羊肉的?牧民们十分?尽兴,在这个秋天里,总算实现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梦想。
而以后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
他们每个人端起碗敬了姜青禾,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草原,而姜青禾却说,没有他们就没有富裕的?草原。
等到夜里,大家?都有点喝醉了,额日巴拉站起来说:“图雅给你瞧样东西?。”
姜青禾揉了揉脸,她有点想睡了,打着哈欠说:“是什?么?”
额日巴拉像风似地跑出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又跑回?来,手上拿了一个四方的?东西?。
屋里灯光昏暗,蔓蔓还趴在她的?腿上睡觉,姜青禾不好挪开,模模糊糊也看不清是什?么,她只好问,“这是啥?”
“上次你叫我?们削的?羊皮啊,我?们真削出薄薄的?羊皮来了,”额日巴拉语气难掩显摆,他用?简单的?四根木条绑上羊毛绳,再贴上薄到透光的?羊皮,简易的?羊皮灯罩就做好了。
他把灯罩扣在羊油灯上,整个蒙古包里就透出朦胧而昏黄的?光泽来,一团光蕴在最中间,有着说不出的?美感来。
姜青禾的?酒一下醒了,她取下灯罩,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层羊皮,特别?薄,像是两张纸粘连的?厚度。
她用?手指甲戳了戳,有小小的?回?弹,却没有破,羊皮很坚韧却又细薄,皮子想熟好也容易,但想弄成薄透不坏难度极大。
这种比单纯的?皮板又要值上不少钱。
“能削几?张?”姜青禾摆动着手里的?灯罩,她压抑着兴奋问。
“也就我?跟格日勒会,三天弄一张吧,”额日巴拉说,把羊皮铲薄很费时,这还是在前面已经把皮子熟好煮好铲掉多余的?皮板外,再一点点地用?刮刀刮,用?皮铲却削,不能马虎外。
姜青禾琢磨着,“其他人再学一学,三天一张还是有点慢了。”
当然最要紧的?是羊皮保存问题,薄羊皮没有带皮板那样容易保存,太薄就容易皱而且干裂,要用?绳子四处扯开挂着,不能钉板,只能中空,或者是卷起来放好。
不管山羊皮或绵羊皮,都得用?湿布蘸软了,再用?刮板沾着绵羊油来刮擦皮子,从而让皮子平展而光滑,不会收缩回?弹。
羊皮做灯最怕回?弹,又开裂而且蜡烛烤着面皮焦黑,所以姜青禾不做羊皮灯,她只出薄羊皮,这种不管做灯或者是镂刻涂色绷于靴面都行。
她想着事情,一点酒意都不剩了,第?二日她带着羊皮来到了毛姨家?里。
每个月不管有没有事,只要她在家?,隔三差五总会上门拜访毛姨,毕竟在姜青禾心里,没有毛姨就没有现在的?她。
“又带啥来了,一个月拿那么些东西?做啥,”毛姨拿剪子剪掉白线,抖抖正在做的?靴子,她如今不太管脸上大片的?胎记露出来了。
“告诉你了甭拿东西?,有了你,俺们这日子也不愁吃不愁钱用?的?,上回?还刚又买了两口大铁锅准备熬胶呢,你们这两口子也是实在人,你家?男人自己?混到工房去,还得给俺们找个活计补补家?用?。”
毛姨的?笑容很真切,没有因为脸上大片黑斑而显得狰狞,她说话也总很温和,只是人也固执,哪怕湾里变好了,也不肯出门。
姜青禾也只能隔三差五跟她说点新鲜事,她这回?来除了说皮子外,还有件事想说,“婶,我?和土长商量了下,这河段就你们这户住这最冷清,叫你们搬到湾里去也不方便,皮子要不少水,你们这味又重,就给你们这边上种些香樟树除味。”
其实本来她是想把码头建在熟皮坊这边上的?,好叫这里也热闹些,但是味道实在太熏了,只能先从改造和消除臭味开始。
“难为你总挂心俺们,这味道都闻十好几?年了,也就闻惯了,花那个钱做啥啊,”毛姨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很熨帖,只觉得没白看错人。
她拿过那卷皮子摊开,感叹道:“这手艺可以的?,只是羊皮终究太难伺候了点,要是换成牛皮就容易得多。”
“这就好上色了,用?那种年画匠熬的?画料涂上去,盖个章也成的?,你要卖的?话还能往鼓匠那瞅瞅去,他们也爱用?羊皮绷鼓面的?。”
毛姨虽然不出去,但她随口就能说出不少东西?来,又把羊皮卷回?去,她闲聊般问道:“俺听俺家?那口子前两天去镇上回?来时说,今年皮做局皮子收得太多了,已经放出话来只收好皮子了,你那的?卖出去了没?”
姜青禾摇摇头,关于这件事她知?道是必然的?,做生意哪有年年都安稳的?,每一年当然要经受不同的?考验。
就像今年的?稻子丰收那样,粮食换价立马跌了下去,又比如今年棉花长势也不好要减产,如果其他地方也这样,棉花的?价格又高上去,市场总是在变,涨涨落落,起起伏伏
而皮做局上一年已经有了名气,有不少人知?道,今年肯定有更?多的?人往他那里送,姜青禾当然能凭着交情让大使把今年的?皮子收下,但她不会这么做,没必要。
所以她已经给皮子谋新的?出路,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而她的?新出路就在旱码头新开的?歇店里,虽然上次边城的?那个歇家?给她出了主意,她也问过姚叔,可是她也并?不草率。
在租铺子前她去旱码头蹲了两天,这个旱码头虽说临河,其实连乌水江有很远一段距离,它?更?近南北往来的?官道。
这里来往的?大多是小贩,挑担拉车售卖东西?的?,大头是骆驼客,和牛帮商队,他们从这里带着水烟和皮毛往返于西?南或是东北口岸,以及外来的?商人。
姜青禾之前不咋来这里,就是因为它?已经出了镇子,在另一个更?远城门口这里,她必须自己?赶着车从入城口横穿半个镇子到那里。
但是那里出乎意料地人烟稠密,因为从官道下来要进城的?话,关税口就在那,不交不能入城,夜里宵禁只能在外头住宿。
所以这里也有着最多的?歇家?,他们开的?歇店遍布整一条官道,让姜青禾叹为惊止,但是也好办,她想在这里插个空进来,直接把钱给同行,就能从他手里租个铺子过来。
她这铺子装修的?也很简陋,毕竟做的?不是长期生意,这里春冬两季冷清,夏秋人多,她也只做这两季的?生意。
在这里不兴叫卖,也不兴像在镇里那样给点小便宜,这里来来往往大多是人精,蝇头小利他们看不上,反而会闹笑话。
所以姜青禾只在木板上写?了字,出售薄羊皮:可做羊皮灯、风灯,中厚羊皮:做靴面,厚羊皮、秋山羊皮、冬绵羊皮、羔羊皮
以及出售蒙古羊系山羊、大尾寒羊、育种羔羊
至于其他的?两族用?品也零星写?了点上,除此之外用?了颜色鲜艳的?氆氇和卡垫,还有羊毛毯来吸引视线。
不过由于这里官道的?尘土烟沙实在大,姜青禾又把东西?放了回?去,只选了一张最艳的?作为招幌。
这里虽然尘烟滚滚实在难受,但人流往来多,要从官道往里头上郡去的?人不少,都被拦在关税口排队检查货物收税,这种叫过税。
歇家?虽然在这里活跃,但人终究不及商人多,所以有一部分?想要找人代纳关税的?商人就找不到人,只能拉着沉重的?货物进旁边的?旱码头里等着。
姜青禾听见前面带着毡帽小帽,嘴里叼着旱烟,说话口音浓重却还是能听得懂,他骂骂咧咧地旁边的?人道:“啥玩意啊,叫你找的?歇家?呢,不找这么个人得扣俺好几?两银子,这使黑心的?玩意,尽欺负俺们这些人不识税关,被他们扒拉下一层皮来。”
她的?眼神从他们带的?粮食上瞟过,缴税这东西?她熟啊,如递数、写?单、丈量、估税、收税银、总收各类使费和杂费等。
这些她为了部落和湾里不被多收,在当上理?书后没少往衙门里跑,而且她口算还好,脑子不糊涂,这玩意她很熟啊,毕竟税收可是她每年都要经手的?大事。
她冲旁边两人招了招手,示意两位过来,那商人正一肚子火呢,但还是叼着旱烟过来了,以为人家?是要招揽生意,张口就说不买。
“买啥,你们怕关税口多征你的?是吧,找我?,我?给你过,”姜青禾说的?信誓旦旦。
那商人不信,呸了声,转头要走,姜青禾也不恼,她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咋丈量你的?东西?有多少吗,关税三十税一,你能算得明白不?报单你会写?吗?递报税数呢?”
过关税本来就特别?麻烦,而且要急运的?货物被卡着,因为稽查丈量货物时不过关,又或者是卡在报单上不能过,税率错误,除非多塞银钱。可又不是人人都是大商贾,有那么多的?钱,小贩要交的?利一多,卖东西?更?不容易,关税让每个商人都恨得牙痒痒。
“你真能办,你这能开保税限状?”那商人原本满脸的?不屑,听她说完立马跑回?来殷勤地道。
姜青禾当然还开不了保税限状,这得税关、歇家?和商人三者签,意思是商人到关后,东西?放到歇家?那铺子里,税关去查。确定报单数额以及应纳税额正确,再签保税限状,由歇家?代缴,商人只要付钱就能带着东西?离开关口。
但是姜青禾也能做,她会填报单这些,只要把货物叫给她来丈量填算就成,其他算税还慢一点,粮食却最快了。
这个她不要太熟,每一个项她曾经填写?过上百次,毕竟湾里的?丁银可是按七十几?户来的?,精确到具体是谁,多少粮食亩地来。她有时候得从早上天不亮点着灯,拿着算盘,算到黑夜,所以那些痛苦的?日日夜夜,如今都成了她的?底气和资本。
这种几?车的?都是小意思,半个时辰差不多就拿到了过关单。
商人只差给她跪下了,一个劲问道:“要多少钱,俺肯定给。”
他都卡在这快一天了不动弹,就差疯了,这批粮食要急运到上郡的?,今天再不过,他都要没糊口的?活计了。
“不要钱,你随便买些东西?吧,毯子啊皮子都行,”姜青禾本来就不是靠这个为生,她最主要的?还是卖东西?。
那商人愣了下,看看她店里最便宜才一百个钱的?毯子,咽了咽口水,皮子最贵也才九块砖茶九百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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