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陈以勤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走远。遥想当年,他致仕历经,当时朱翊钧还是皇太子,说有一日游历蜀地,要看看他修的桥。当时以为只是一句鼓励,不曾想,他竟真的来了四川。
西河在几十里外汇入东河,东河向东,称渝水,在重庆府汇入长江。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嘉陵江。
朱翊钧乘船,一路顺水而下,进入重庆府境内,船停靠在一个叫合州的地方。
渝水南岸有一座山,叫钓鱼山,山上有一座城,叫钓鱼城。
朱翊钧虽然急着赶路,但百忙之中,仍然在此处停留了半日。
此地三江交汇,城建在山顶,破旧不堪,百姓也不多。就是这样一座只有几千人的小城,三百年前,却缔造了奇迹。
三百年前,蒙古大军势如破竹横扫神州大地,小小钓鱼城只有四千六百军民,在主将王立的带领下,抵御十万蒙古大军,守着一座孤城,整整三十六年,拖死了成吉思汗之孙蒙哥,也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当时的世界格局。
朱翊钧沿着栈道盘旋而上,他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一边看,一边评价道:“壁立千仞,云梯不可接。层峦叠嶂,炮石不可击。”
他走到最高处,俯瞰山下:“此地三江交汇,要走陆路就绕不开钓鱼城,蒙古骑兵不擅长水站,更不能选择水路。”
他走在青石板路上:“据说蒙哥就死在山下,临死之前,要求破城之日屠尽城中所有人。”
“三十六年后,此地大旱,颗粒无收。王立迫不得已投降,唯有一个条件,不能屠杀百姓。”
“打开城门之日,仅剩的三十二名守将全部拔刀自刎。”
“可见,对抗外敌,除了天险和屏障,还要有誓死不屈的民族气节。”
进入重庆府,走过一座山,还有另一座山,连绵起伏,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人们只能在山间开垦,田土一小块一小块的。在这里耕种,需要花更多力气,却只能收获更少的粮食。重庆城也建在山上,即便是在城里,也需要不断地上坡、下坡。
人可以走台阶,马车不行,只能绕道。这里的道路实在复杂,走着走着就不知道拐到了哪里。
朱翊钧让王安去找路旁摆摊的大姐问路,王安听不懂当地方言,也记不住,大姐干脆唤来儿子,给他们领路。
到了朝天门
码头上,许多纤夫和挑工光着膀子搬运货物,汗水在肌肉的沟壑间流淌。
不远处有个老人坐下来休息,他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脊,却仍要在码头上搬运货物,为生计奔波。
朱翊钧看着浑浊的渝水汇入奔腾的长江,两江四岸,都是起伏的山坡,几乎找不出一块平地。
这里和成都很不一样,成都是平原,那里的生活富足、繁华、安逸,叫人流连忘返。
几百里外的重庆却是群山密布,生活在这里并不容易,但这里的百姓依旧勤劳、豁达、乐观。
朱翊钧说:“以前,我觉得京郊的百姓辛苦,出来这一趟,才发现,天底下的百姓就没有不辛苦的。”
冯保看着他,仿佛又能看到他身上闪烁的神性,身为天子,他发自内心的怜惜他的子民。
“大伴,”朱翊钧想起冯保曾经向他提过的产业结构,于是说道,“这里山多,不利于农耕,但有水路,运送货物,可以效仿江南,发展手工业。”
“可以,不过……”冯保冯保皱了皱眉头。
朱翊钧问:“不过什么?”
冯保笑道:“陛下再沿着长江看一看。”
王安雇了一艘大船,朱翊钧继续往东走。在船上又待了几日,也不知道了哪里。朱翊钧坐在船头,两岸风景虽美,看久了也有些烦躁。
他的马比他更烦躁,熔金旺盛的精力没处宣泄,需要到陆地上跑一跑,否则非得把船拆了不可。
于是,朱翊钧命船家在下一个城镇靠岸。
上岸到了城门下,才看到,此地名为忠州。县城不大,倒也算热闹。
朱翊钧从街这头走到那头,打算寻一间客栈先住下,忽然旁边窜出个影子,拦住去路,冲他喊道:“站住!”
“诶???”
朱翊钧定睛一看,前面没人。低头,这才看到拦路之人一身红衣,右手执枪,左手叉腰,脑袋上两个羊角辫系着红绸——竟然是个四五岁的女娃娃。
她长得可真漂亮,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儿,皱着眉,嘟着嘴,奶凶奶凶的。
朱翊钧笑容可掬,跟人家套近乎:“小姑娘,你好可爱。”
小姑娘仰起头,盯着他的脸:“你长得也很好看。”说完她又觉得不对,把枪往地上一杵,“本将军没见过你,说,你从哪里来?”
她这么一问,朱翊钧忽然意识到,她竟然会说官话。
“小姑娘……”
“我不叫小姑娘。”
朱翊钧问:“那你叫什么?”
“叫我将军。”
朱翊钧从善如流的改口:“是是,这位姑娘……这位将军贵姓?”
小姑娘说:“本将军姓秦。”
“噢,秦将军,你吃糖不吃?”
“什么糖?”秦将军年纪虽小,但心志坚定,断然拒绝道,“本将军不吃!”说完又咽了咽口水。
朱翊钧打开一个纸包,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果脯蜜饯。他抛了颗妹子到嘴里,神情满足:“真甜!”
秦将军仰着脖子,踮起脚尖,很努力的去看他手里的纸包。
朱翊钧蹲下来朝她招手:“秦将军不吃糖,看看总可以吧。”
于是,秦将军往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忽然身体一轻,被人一把抱了起来。
“诶呀!”秦将军刚长了个嘴,就被塞进颗妹子,咂了咂嘴,“好甜呀~”
朱翊钧把纸包递给她:“请秦将军笑纳。”
秦将军歪着头认真看着他:“虽然我没见过你,但你不是坏人。”
“何以见得?”
“你长得好看!”
朱翊钧大笑:“秦将军言之有理。”
旁边茶铺忽的走出个中年男人,三两步走到他们跟前,语气颇为严厉的唤道:“玉儿!”
“唔,爹爹!”
秦将军一时慌了神,扭头趴在朱翊钧肩膀上,但是没有用,还是被她爹一把拎了过去。手脚在半空中扑腾,一不留神,武器也掉了。
朱翊钧眼疾手快,接住那长枪,其实就是小孩子玩的玩具,连枪头都是木头做的,下方还系着红缨,像模像样的。
那人看向朱翊钧,父女俩警惕的眼神一模一样:“这位公子,不像本地人。”
朱翊钧道:“在下李诚铭,京城人士,游历至此地,见秦将军聪颖可人,可爱至极,与她闲聊了两句。”
那人见朱翊钧谈吐得体,不像是个歹人,便笑道:“在下秦葵,忠州本地人士。这是小女秦良玉,调皮捣蛋,让公子见笑了。”
朱翊钧笑笑,不甚在意:“我听秦先生能说官话,莫非也曾到过京师?”
秦葵道:“我曾在京师国子监几年贡生。”他又仔细打量朱翊钧,“看李公子总觉得有几分面善。”
朱翊钧神情自若:“我曾与三五好友同游太学,兴许与秦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可知。”
秦葵热情豪爽,得知他远道而来,便邀请他到府中做客。
朱翊钧一点不客气,跟着人家就去了。秦家乃当地大户,家境殷实。@秦葵专门让小厮腾出一间小院给他们住,晚上又设宴款待他。
秦葵是忠州府举荐到国子监的岁贡生,参加了隆庆五年的会试,遗憾落榜,他也不甚在意,收拾收拾回了老家。
他虽爱读书,却不执著于功名,倒是对兵法颇有研究。与朱翊钧侃侃而谈:“重庆府历来是西南重镇,四川之咽喉。长江三峡乃天险,进可攻、退可守,兵家必争之地……”
朱翊钧听得频频点头,他说的好像是那么回事。
除了秦良玉,秦葵还有两个儿子,家中请了武学师傅,专门传授他们武艺。朱翊钧听到他教育儿子:“天下若有战事,你们能执干戈以为社稷者,才是我秦葵的儿子。”
秦良玉看着两位兄长习武,他也要学,偏偏父亲现在只教她读书习字。小姑娘不乐意,嘟着嘴,脸鼓成了包子:“哼!将来我要比两个哥哥都厉害!”
朱翊钧在石桌旁饮茶,听了她的话,觉得有趣,便逗她:“秦将军,你想习武?”
秦良玉点头:“想。”
“那我教你如何?”
秦良玉乖巧点头:“好!”
朱翊钧随便演示了几招,小姑娘拍手叫好:“大哥哥好厉害,比师傅还厉害!”
“我也要学,要学!”
朱翊钧教了她一些简单的招式,秦良玉学得很好,在朱翊钧看来,天赋丝毫不比她的两位兄长差。
朱翊钧又对秦良玉道:“玉儿,想要做将军,只会武功可不行,还要通兵法。”
秦良玉仰起头,诚恳的看着他:“大哥哥教我。”
朱翊钧摸摸她的头:“可是我要走了。”
“去哪儿?”
“去别处看看。”
秦良玉咬了咬下唇,去拉他的手:“那我跟你一起走。”
这可把朱翊钧乐坏了:“你要跟我一起走?”
“嗯!”秦良玉坚定的点头,“你想当你的徒弟,徒弟就应该跟着师父呀。”
“玉儿!”秦葵走过来,牵起女儿的手,“你又调皮。”
秦良玉甩开爹爹的手,躲到朱翊钧身后,歪着小脑袋:“我没有调皮,我要拜师,我要做大将军!”
秦葵严肃道:“爹爹不是告诉过你,在客人面前,要有礼貌。”
说着,他伸手去拉女儿,小姑娘敏捷的躲开:“大哥哥不是客人,是我师父。”
于是,父女俩围绕着朱翊钧,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冯保在一旁看乐子:秦将军小小年纪,就这么会给自己挑师父了。
朱翊钧更是乐不可支,赶紧拦下秦葵:“秦小姐志存高远,秦先生悉心培养,日后定能成就巾帼英雄。”
秦葵笑道:“她若喜欢,我自然要教她兵法,只是她现在年纪太小,还不识字。”
这话倒是让朱翊钧颇感意外,他以为秦葵会说女孩子家家的,长大就要嫁人,做什么将军,三从四德才是正经。
上一篇:匡扶汉室,她是认真的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