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戾英说得波澜不惊,可朝露却听出了其中的血雨腥风。
历朝历代的高昌王室信奉佛祖,上至贵族,下至贫民也皆是佛门信众。
堂堂一国,宿世信仰被活生生地剥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怪不得本已逃至外城的高昌余军要不惜一切,甚至放弃生的希望,视死如归地跟随昭明奋起反抗,夺回高昌故国。
可最后佛门终究没有来救他们,带他们复国的是昭明。
因此,只要昭明将军高举旗帜,无数人一看到那面文殊兰的旗帜和镂金的面具,便愿意为他慷慨赴死。
这便为何昭明向来能够以少胜多的缘由了。
昭明将军,便是高昌人心中的神祇。
身旁的戾英看到高昌故城,叹一口气道:
“近年来,北匈人觊觎高昌的金矿,为了夺城无所不用其极。时常派奸细潜入高昌,就是为了探听昭明虚实。有朝一日趁昭明病重无力再战,便一举夺下王城。”
朝露亦有所耳闻。北匈人屡战屡败,又忌惮昭明的威名,所以一直盘桓而不开战,直到近日听闻昭明受伤病重,终于要大举进犯。
可她看到的昭明,分明生龙活虎,以一当十都不在话下,难道假托病重只是他诱敌深入的诡计?
朝露百思不得其解。
戾英面露怅意,继续道:
“这一回,是北匈右贤王亲自领兵督战,率大军前来攻城,看样子单于对高昌,是势在必得。”
“右贤王?”朝露若有所思,不就是免了乌兹赋税贡奉的那位。
戾英叹道:
“正是北匈右贤王,听闻这一位单于新封的右贤王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曾一夜奔袭,夺下数城。高昌遇上这等强手,真是险中求胜……”
正在此时,前面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一队兵马疾行入城,神色匆匆,似有紧急军情。
戾英大步上前,走入军队之中探听消息,回来之时面色一滞,回头对她道:
“北匈人已开始在交河城外筑坝,拦截白杨河和红柳河的水源,高昌国用水数年来倚赖这两条地上河供给。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水源了。”
“好毒的计谋。”朝露眯了眯眼。
城内的兵马粮田,还有万千生民,都需要饮水维生。
夏日本就缺水,一旦切断了城内的水源,不必日久天长,北匈人攻城都不费一兵一卒,这城门便不攻自破了。
“当务之急,必要找到新的水源。”朝露凝神细思后,笑道,“我有办法。”
二人赶至交河城城楼,戾英去照看守城受伤的将士,朝露则是独自找上了还在内室行军布阵的昭明。
朝露将她方描制的一幅画卷摊开,在案上指予他道:
“城内地上河被截断,不出一月,必将被北匈破城。高昌国所处盆地,地势低洼,照我所画之图,修建暗渠凿井,便能获得地下冰川与雪山融水,足够战时数月之用。”
她本以为昭明会如获至宝,岂料他接过她手中画卷,只粗粗一阅,接而从盔甲之中掏出一张卷起的黄麻纸,也在案上摊了开来。
“你和佛子真是心有灵犀。他料事如神,早就想到了北匈人定会切断我们的水源,便画了井渠图交予我。我已派人在凿井了。”
朝露看一眼自己的画卷和那黄麻纸上所作,比对之下,不由重重愣住。
他和她画出的井渠图结构一模一样。连井渠实例的图样个数都相差无几。
昨夜她看到他在浮屠塔内伏案作画,原来就是在画这一幅。
眼前黄麻纸上的一笔一划,和前世国师教予她的那一幅完美地重合起来。朝露胸口起伏不定,顿时呼吸有几分急促。
洛襄为何也如此清晰地知道井渠之法?
井渠分明是大梁一统西域后,国师亲自从汉地传至西域。在此之前,西域并无人提过此法。洛襄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朝露还在错愕这奇妙的巧合之时,身后已围上来几个化装为流民的高昌精兵,朝她半跪行礼。
“我的人已准备好了。”昭明微微一笑,碧色的眸子内蕴游移不定的光,道,“乌兹的王,你该兑现承诺了。”
……
半日后,戾英抛下兜鍪,进入内室休憩,左顾右看问道:
“她人呢?”
“已经扮作流民,去北匈营地了。”昭明摊开一张雪白的画纸,勾手让戾英过来,指着画上跳舞的轻纱美人,笑道,“你看,这是谁?”
美人身姿窈窕,雪肌乌鬓,明眸朱唇,无一分不美,无一处不艳。在跳动的烛火中一明一灭。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戾英一看到画中那眼熟的美人,眸色倏然一暗,道:
“这画,你是哪里来的?”
“我的人牺牲了性命查到的。北匈右贤王每在西域攻下一城,就要扫荡城中的美人图。你说,他在四处收集她的画像,你说是为什么?”昭明面具底下的面容冰冷如霜,渐露出一丝微妙的神色,欣然笑道,“又是一个她的裙下臣。论时机,可谓是分毫不差。”
戾英心下大动,朝她离去的方向望去,疾行几步后回头,声音低沉:
“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她性命的。”
昭明看一眼躁动的戾英,轻飘飘道:
“怎么能说是伤害呢?是她自己要去的。万一是北匈那位右贤王垂涎她美色,将她留下,纳为王妃,犹未可知。再者,我们有她在敌营,不怕探不到消息。”
“细作之事,必要彻查。你知道,高昌守城现在全然倚赖我一人,我脱不开身。难道,让你去?”
戾英咬了咬牙,目露不忍,愤声道:
“她不过一女子,且你与她无冤无仇……你这是要她有去无回。”
“可只牺牲她一人,就能保我高昌万千生民。”昭明皱了皱眉,反而因他这话笑了一声,耐着性子道,“我只知,佛子心系于她。既然之前他可以为了她,调动多国兵马扶植她在乌兹称王,自然也会为了她,举西域诸国之力,救我高昌。”
“把她放入北匈虎穴里,就等佛子耐不住,派兵与北匈大战一场,高昌之围不久迎刃而解?”
博山炉中燃起一缕缕细细密密的檀香,在昏色中蔓延,浓郁如经久不散的雾气。
昭明在无人处剥下鲜血淋漓的金甲,瘦削的手臂上箭伤未愈,还在溢血,他一面擦拭伤口,一面道: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高昌王军不过万人,怎能敌得过北匈精锐三万大军?你要我眼睁睁看着高昌覆灭于北匈之手吗?”
“戾英,你告诉我,我该不该利用她?”
戾英无言地仰头,猛地扬臂抽走案上马鞭,大步流星离去,道:
“我去将她追回来。”
身后冷冷的声音传来:
“人是你帮我留下来的,利用她,你也从来都有份。你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戾英脚步顿住,迟疑半刻,遽然回身一把夺过案上的美人图。他下了城楼后,纵马朝高昌王宫疾驰而去。
遥远处的浮屠塔巍然耸立,笼罩四野。那么恢弘,那么壮大,包容一切不堪,救渡一切苦厄。
唯有他,可以救得了她。
戾英奋力蹬马扬鞭,耗尽全身力气,马蹄一刻不停。
***
入暮时分,落日霞光笼罩。
朝露和保护她的高昌精兵一道,随着一队被征选的流民进入北匈营地。
几人分配到一座狭小的通铺毡帐,底下干燥且僵硬的木榻硌得她四肢无力,极其不舒服。她的面上涂满了脏兮兮的泥来掩盖容貌,在榻上假寐。
无法视物的昏暗中,忽有一束微弱的光射入眼中。
朝露眼睫翕张,模糊的眼帘中,看到毡帐的角落里,围着两三个看守新兵的北匈人。
其中一个男人,一身左衽皮毛袄衣,正一手举着火杖,一手拿着一卷画,展示给其余人看。
朝露继续装睡,想要探听消息。
“右贤王不近女色,送多少女人去都没用。”另一人道。
那人却神色激动:
“你不懂,我们王自从即位以来,都在西域搜罗她的画像。听说,她舞跳得极好。你看看这画上……啧啧……要是能找到她,献给王,定会有金银财宝赏赐。”
“这,这……你怎么敢私藏这画?被右贤王知道了,这是杀头的罪。上回不是有一人没有如实上交,被右贤王发现少了一幅,可是当场剜眼割喉的。”另一人声音惊悚,却又忍不住目露贪婪地望向画卷上的美人,不肯挪开目光。
朝露微微睁开眼,试图看清那画中女子的容貌,随着眼前的朦胧散去,她渐渐看清。
不是她自己还有谁。
四周泛着一股凝结许久的陈旧的血腥气,朝露又是惊愕又是疑惑,舔了舔干裂的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禁哑然失笑。作为曾经的西域第一美人,难道这位右贤王也是她的仰慕者?
朝露闭了闭眼,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闪过,不由计上心头。
“你们要是能向右贤王提供画中女子的线索,是不是就是大功一件?”
那几人回头看她这个新兵,面露狐疑。
“巧了,我恰巧就认识她。”
“你认识她?”一人惊喜道。
朝露道:
“她跳的,是乌兹乐舞。我是来自乌兹的流民,自然认得。”她说了几句流利的乌兹语,将人唬弄了一番。
“我想亲自面见右贤王,还请各位引荐,等我飞黄腾达,之后必少不了各位的好处。”
只要她能接近右贤王侍奉,不仅能探听三哥的下落,或许细作一事也会水落石出。
“你等等啊,我这就去禀告!”几人商议一番,争先恐后地想要成为举荐功臣。
……
人走后良久,朝露躺在榻上,思虑见到右贤王之后的对策和说辞,如何不引人起疑地留下来,再借由昭明给她的手下向高昌传递消息。
就在此时,忽闻帐布剧烈吹动,外头火光冲天。像是有连绵的万千营帐在熊熊燃烧。
在帐中的新兵慌了神,各自拾起武器奔走出帐外,跟着救火的人群朝那团巨大的火光冲了过去。
“粮仓被烧了!”惊呼声不断入耳。
朝露知道,这或许便是她探查北匈营地的机会了。她吩咐了手下几位高昌精兵,走出了帐外,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