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你赌输了。我说她自己定会来高昌的,你还不信……”
“佛子,她如此为你,你为何不还俗娶她?”
佛珠声顿住,洛襄缓缓睁开眼。她没走,他不知是喜是悲。
“愿赌服输。神佛救不了高昌,但佛子你可以。她在高昌,佛子还不救吗?”女子声音蛊惑,继续诱劝。
“我不会让你伤她一丝一毫。也不会让整个西域陷入战火。”洛襄幽静的目光对上女子袖口文殊兰的绣纹,沉声道,“我与你,再做个交易。”
第65章
高昌王宫,月夜幽静。
“若我喜欢的姑娘能这般历经千险来找我,我是万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戾英望着眼眶湿红的朝露,心绪复杂,思虑良久,终是叹一口气道。
朝露眨了眨眼,羽睫上的泪珠落在手背上。她愣了一愣,低声道:
“很明显吗?”
她以为自己对洛襄禁忌的心意,一直以来都藏得极好。
“不明显。”戾英顿了顿,眼帘低垂,掩去眸底透出的重重心事。他挠挠头,转而道:
“因我也喜欢过一个无望之人,所以……所以,我都能体会。”
“她于我,就像这轮高天明月,可望不可即。”
英俊的少年挺直了身子,仰头望向夜空中皎洁的弯月。层层清辉,如水银泻地,映在他浓眉下那双深深的眼眸。
许是甚少见到一向纨绔度日的戾英这般神色,朝露微微一怔。
原来,他也和她一样,无望地爱慕着一个不可爱慕之人。
朝露问道:
“你喜欢的姑娘,可是在高昌?”
她记得前世,戾英为了那个高昌女子,不惜刺杀李曜,落得一个差点五马分尸的下场。
戾英别过脸去,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
朝露哼了一声,擦去眼角的泪痕,撇撇嘴道:
“莎车与高昌并无邦交,你问我借兵,又冒着性命之忧来到这战乱之地,昨夜还跟着昭明击杀北匈人,除了为了姑娘还能是什么?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是喜欢昭明么?”
“休要胡说八道。”戾英装作拂袖之状,低头道,“我,确实是为了那姑娘才来的高昌。只不过……”只不过,是为了她将你骗来了高昌……
戾英低垂着头,不得不说他见她落泪,而动了一丝恻隐之心,生了悔意。他忽然开口,颇为艰涩地对她道:
“既然见到了佛子,就回乌兹去吧。你别去北匈了,实在太过危险……其实,我商队的人,也并未看清那个人就是你三哥。西域胡人,本就长得差不多。许是他们看错了……”
他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告诉她这本就是骗局,该如何暗示她高昌危机重重,现在跑还来得及。
要是此刻将她完璧归赵,送回乌兹,他的罪孽也不算太重。
“看错了?……”朝露眉头蹙起,沉吟良久。
乌兹与高昌并非盟友,若非为了洛襄和三哥,她也不会来高昌襄助昭明。
她已见到了洛襄,其实也可以做一回小人,不顾与昭明的约定,擅自离开回乌兹去。
但她心中,仍有一丝盘桓不定的犹疑和希冀。
朝露心如乱麻,回过神来,看到戾英满面愁容,不经意地问道:
“这几日在高昌,你还没见到想见的姑娘吗?”
“哪有那么好见的……”戾英望着她清明如水的眼眸,关切好奇的神色,他深吸一口气,面对她,微微垂下头,面露黯然。
他不知他方才这番言论,有多少是不得已的算计,还有多少是从未示人的真心。
此时,一名头戴攒花宝冠的高昌王宫侍女远远走来,朝二人躬身行礼道:
“高昌国主有请二位。”
朝露讶异,而本是散漫仰卧的戾英“唰”一下站了起来,立在那里,身姿笔挺。
……
直到被请进了高昌王殿接见,洛朝露这时才明白,为何戾英这几日都难以见到那个喜欢的姑娘。
她摇头笑了笑自己,戾英的心悦之人,怎会是个普通人。
高昌王宫的大殿,金漆吊顶燃着数排烛火,两侧画壁上尽是雪玉雕刻的文殊兰。巨大的廊柱间,天华藻井彩漆绚烂,雕刻巨大的瓣状兰花,甚至铺地的毛毡毯都布漫大大小小的文殊兰纹路。
文殊兰乃双生之花,开花之时总是两朵并蒂,同生同萎,唯有高昌王族可佩戴的圣花。
一侧大殿有被大火烧过的乌黑痕迹,据戾英说,是北匈占据王城之时烧毁的一座墙,为了抠去满墙镶嵌的金箔。
朝露一踏入王殿,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气。
她心中一动。这个味道,倒是像极了前世国师的气息。这般厚重沉郁的香息,和洛襄身上轻浅的旃檀香截然不同。
就在此时,大殿的王座上走下来一道高挑而纤约的身影。
随着她走近,朝露不由屏住了呼吸。
女子头戴镶金宝冠,一袭繁复花纹的绫白长袍,鸾带裙裾饰以连珠璎珞,玉腕戴金玉臂钏。肌肤胜雪,灼若芙蕖,整个人像是一株清丽出水的文殊兰,纤细却又不乏坚韧。下玉阶时轻提裙裾,像是自天边云端走来,步步升华,端庄而不失威仪。
朝露注意到,身旁的戾英站得僵直,一贯锋利的目光柔软了下来,像是蕴藏着无尽的欣喜,向往,和失落。诸般隐晦的情愫在看到来人之时尽收眼底。
女子走近,一双漂亮的碧色凤眸犹为夺人睛目,令朝露不由觉得有几分眼熟。她朝着来人双手合十,低头微微一笑。相如秋满月,眼似净莲华。
朝露恍若面见壁画上的水月观音之感。
“吾名昭月。昭明是我的哥哥。”
这便是昭月公主,昭明将军的孪生妹妹,高昌国的国主。
朝露上前,拱手道:
“见过高昌国主。”
女子双手叠覆在前腰,微笑摇头道:
“自我哥哥领兵打仗以来,国主之位不过是由我暂代罢了。担不起你这般称呼。”
朝露这才想起,她的凤眸,和之前在昭明那面具底下看到的那双,犹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传闻高昌国主乃一对双生子,今日所见,果真如此。
朝露沉吟间,忽见昭月掩面垂泪道:
“我高昌虽和乌兹素无交集,大敌当前,昭月恳请你能留在高昌,出手相助。”
说着,昭月欲向她一拜。美人落泪,梨花带雨,风韵更甚。连朝露一女子看得于心不忍,忙将她扶起。
她不明白,她一弱女子,除了骑射不输大将,也并无其他调动千军万马的能力可以为高昌一战,为何昭月如此信任于她。
只见昭月一双美目噙泪,饱含期许地定定望着她,道:
“请你留在高昌,帮帮我哥哥,守住高昌。哥哥之前为了国事身受重伤,差点就……我实在怕他撑不住……”
堂堂一国之主,屈膝行礼求一个外人。
朝露心中五味杂陈。
她历经艰难万险来到高昌,见到冷漠的洛襄,听到他无情的一番话,她确实萌生了怯意,想要即刻回到乌兹,不管不顾答应过昭明的事。
看到此刻昭月如此为了昭明相求,她却莫名想到了三哥洛枭。
洛枭常年征战在外,亦是一身伤病。他是乌兹战无不胜的大将,最后为了保护她死于洛须靡之手。
昭明受伤濒死,却又要为国征战。这种失而复得,唯恐得而复失的心痛,她与昭月感同身受。
若是三哥还在,易地而处,她也定会像昭月一般,为了哥哥不惜四处求人,只要能帮到他。
面对昭月的盈盈目光,朝露万般犹豫之时,又想起了昨夜的洛襄。
她总觉得洛襄身上有疑团并未解开。
说念念不忘也好,恋恋不舍也罢。她犹然记得,他离开前,分明曾对她道:
“无论有多难,都会回来”,“会一直等她的答案”。
不过短暂一别,之前他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难道就通通不作数了吗?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心底既是酸涩又是疑惑,始终并不想这么快离开高昌。
于是,方才想要向昭明反悔,不去北匈的心淡了下来,朝露答应了昭月,暂时留在高昌,为昭明守城所用。
出了王宫,她转头却见戾英面色凝滞一般,一脸闷闷不乐。
她以肘轻轻击打他一下,皱眉道:
“我帮你的心上人了,你不该高兴起来,谢谢我吗?”
戾英摇了摇头,错开朝露茫然不解的目光,叹一口气,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我倒宁愿,你没有答应她。”
朝露自己心思深重,自然没有听清,只当他是泛起了相思。
……
高昌王城,人流如织。
即便适逢战乱之时,或许明日就要被北匈铁蹄踏破城门,但整座城的商铺民居,井井有条,规规整整,人们按部就班买卖起居,丝毫不见慌乱与萧条。
每隔百步,就能见到有佛寺林立,虽有部分仍是断壁残垣,但香火鼎盛,烟气缭绕,善男信女,往来如梭。
朝露和戾英行走街道,感慨之余,却见街头巷尾,遍布一根根雕刻异兽和人面的木柱。
她认出来,那是北匈人所信奉的萨满教的图腾柱。
高昌不是西域第一佛国吗?怎么会有萨满教的遗址。
“复国之战前,高昌王城一度为北匈所占,所有佛门信徒被迫背弃佛祖。北匈人要强求人人信奉那蛮教,进而接受他们的统治。你看到的佛寺,都是被北匈人烧毁后,重新修缮一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