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威严庄重的经文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念出,一词一句,哄睡她,直至她安然入眠。
待她眉间渐渐舒展,气息恢复平缓,空劫没有多留,掀帘疾步离开了帐子。
他生怕,再和她在一处多待一刻,只要她无意中再多说一句话,他便会背弃所有。
所有已经下定的决心,所有本该完成的使命,通通抛之脑后。
空劫行至帐外,看到不远处立着一道人影。他走上去,道:
“你也回来了。”
戾英回过身,看到他后“嗯”了一声。
“你明天一早便带她回乌兹。”“你明日带她回乌兹。”
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一怔,又错开目光。
空劫与他并肩而立,一道望着渺远又皎洁的玉轮,幽幽道:
“我答应了高昌昭氏,若不能在一月之内破北匈之围,便要调动西域所有的兵马为高昌而战。届时,整个西域将为战火所覆。”
“我自知罪孽深重,会从此留在高昌,直至高昌国破。”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佛子洛襄,只有国师空劫。”
空劫面无表情,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生死之事。他朝戾英看去,沉声嘱咐道:
“你带她离开高昌这是非之地。她在高昌,在我身边,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她到了乌兹,才能安全。”
戾英望天深吸一口气,犹豫许久,忍不住出口道:
“她既是为了找她三哥,也是为了你,才不顾一切赶来高昌的。她绝不会轻易就走的。她对你分明就是……”
“她对我只有愧疚之情,感激之恩。”空劫漠然打断了他。
今夜,他终于知道了她深埋在心底的愧怍。
所以懂了,她为何对其他人如此心狠手辣,唯独在他面前掩藏心性,如此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
在乌兹王庭不惜背负妖女的骂名也要阻止他破戒;每每他多为她付出一分,她都哭得感激涕零,生怕辜负了他;直到她孤身回到乌兹报仇雪恨,不愿他掺杂她的血腥业障……桩桩件件,都由她累世的内疚积攒而成。
他从前不知道,她因他承受了两世沉重的过往,始终不得自由。他每每忆及,心头苦涩。
空劫垂眸,衣襟上大片大片的泪渍被风吹干,渐渐淡去。独她的香息犹在,是唯一的慰藉。
“我已身陷无间,唯愿她此生安乐,无病无灾,无忧无虑。”
起初,她受困于乌兹王庭,被迫出卖色相。
她所心心念念的三哥洛枭为她身死,她悲痛欲绝。
后来,她因为他与师兄空法的恩怨,被人拐走,差点成了禁脔一般的明妃。
现在,又是高昌昭氏。
他虽害怕失去她,却更害怕她随他一道堕入无间。
“若非我被高昌昭氏洞悉了对她的心意,她不会遭受此难。此事,全全因我而起。”
“如今,高昌想利用她来控制我,定会对她诸般伤害。我再不能将她留在身边了。”
闻他此言,戾英别过头,每个字像是磐石一般重重砸在心头。他暗淡的目色隐忍不发,紧握的双拳指骨微微泛白。
空劫迎面对上洒曳的月华。他不由想起她在马上恣意奔驰的样子,冰霜般的面上勾起一股淡淡的笑意:
“只要她脱离了高昌的泥淖,回到乌兹,仍可为王,统领一方。自此天高海阔,自有自在。”
这是他一早就为她布下的出路。不惜一切,也要让她成王的理由。
沉沉的乌云掩住了月光。二人立在无边无尽的黑夜中,静默无声。
戾英愕然的神色渐渐转为无言的哀恸,他沉眉,一拳砸在帐子的撑杆上,道:
“高昌对抗北匈,难道真无胜算?连一点转圜之法都没有?”
“北匈的兵力远强于高昌。况且……”空劫覆手在背,深深望了一眼目光炙烈的少年,才道,“据我近日观察,北匈对交河城一次又一次的攻势精准无比,有如神助,太过巧合。我怀疑,高昌军中有北匈的内应。”
“你们果真心有灵犀。她也是为了细作一事来的北匈营地。”戾英抿唇,还是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问道:
“我若是将她送回了乌兹,你再无钳制,你可还会留下帮助高昌?”
“会。”空劫没有迟疑,寡漠的面容不易察觉地凝重起来,幽声道,“高昌昭氏手握一个事关她身世的秘密,不仅对她极为不利,还有可能天下大乱。况且……”
他阔大的衣袖随风拂动,淡淡道:
“身逢乱世,人命如刍狗。佛门既然不救高昌的信徒,我来救。能救一个,是一个。”
平静笃定,铮铮有声。
戾英有几分讶然,不由抬头,望着眼前月下光风霁月的男人。
他的身姿太过孤高清绝,言语又太过从容清浅,他背后所身负的一切尽数隐藏其中,山一般沉,渊一般深,被他轻飘飘一语带过。
佛子的身份,是至高的神坛,亦是至重的枷锁,至暗的牢笼。
他要做慈悲为怀的佛陀,也是杀伐开道的金刚。
***
醉酒之后,洛朝露昏昏沉沉,同样一个坚毅却深沉的怀抱将她拢入其中,她又梦到了前世。
梦中,腹下痛楚难耐,摧断肝肠一般。
她痛得绞紧了身子,伏在了案上,冷汗岑涔,浸湿了大片大片油黄金线的藏经纸。
绢纱屏风那一头,男人讲课的声音顿了一顿,问道:
“可是不适?”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疼得闭上了眼。
耳边一阵轻响,沉沉的脚步声掠过屏风而来。
那人一日连斩百人,发号施令的声音都沉定漠然,此时似有一丝慌乱:
“她来之前吃过什么?!”
也就那个人,从来不喜唤她娘娘,以“她”指代,时常还会直呼她的名字“洛朝露”。
她的侍女慌忙跪地道:
“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赐下一盏茶,阖宫都有的。”
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卧倒在地的她环住,扶在一侧宽阔的肩头。
她闻到了陌生的旃檀香,不是佛子身上那种寡淡的气息。那人身上的檀香,是浓烈的,沉郁的,像是雨后未散的密云。
手腕上的脉搏被温热的指腹按了按。下一瞬,身子一轻。他一言不发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离去。
怀抱紧实,陌生又有些熟悉。他每一步走得很疾,却也极稳,似是怕颠到她,惹她更痛。
她半闭的眼看什么都像褪了色一般,一路朱墙飞甍,五彩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白光。她还看到宫人惊恐的神色,沿途跪倒一片。
她以为,是她痛苦的样子太过骇人,却不知,抱着她的男人更加阴沉可怕,身后跟着一队武装的禁军似是要屠尽半座宫城。
泪水在她不自觉的时候满溢,渐渐泅湿了他名贵的玉白描金袈裟。她无措了扯了扯他的衣襟,哽咽道:
“法师……我不想死。”
她当时才入宫,方得了圣宠。
虽然她这个汉文师父素来不喜她,她也常跟他对着干,拜师的束脩还选了酒肉羞辱他。
她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救她一命。
她才活了短短二十年,人世间诸多美好的事物尚未经历。
她想活下去。
骄纵了半生的洛朝露从来不懂怎么求人,只是哭个不停,抓着男人的衣襟不肯放手,贝齿都要把唇瓣咬破。
“你不会死的。”
模糊的眼帘中,一道沉静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专注且执着,像是奔流不息的河川,百转不移的寒峰。
她微微睁眼,只能看到他面上丑陋且凶厉的疤痕。她向来是怕的,此时却觉得很心安。她顺从地又闭上眼。
片刻后,恍惚又听到一声极其低沉的叹息:
“我不会让你死的。”
后来,她才知道,若非国师派禁军出面,太医令尽数被扣在皇后宫中,无人替她诊治。
那日,李曜在京畿练兵,入夜才赶回皇宫,一身戎装马不停蹄就来到她的宫中。
他入宫的时候她方醒来,守在她榻前的国师已不在了。
她尚出昏迷,意识模糊。浑浑噩噩中,听到太医欲言又止,言明她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今后无法诞育。
她恍若看到李曜垂下眸光,背转身去,不知是失望还是舒了一口气。
年轻的帝王雷霆之怒,皇后披发素服,负荆在背,跪于勤政殿前哭啼一夜。直到从北匈班师回朝的国舅来求,才被赦免。
她养病期间,才隐约知道实情。不过是她前几日被糕点噎住,干呕几声,就被误会有孕。
皇后并非真的要她死,却不知她体寒,那一盏药量惊人的绝育茶,差点要了她的命。
朝露甚至有几分感激这一盏茶,绝了她所有念想。
满朝文武不会允许血统不纯的皇子出生,威胁到大梁的国本。这一点,李曜甚至是默许的,心照不宣地和朝臣达成一致。
所以,她作为异族,在这宫中,本就注定一辈子不会有子嗣。
只有国师,力扫一切障碍,救下了她。
若非他,她连命都留不下来。
***
翌日。
洛朝露一觉醒来后头疼欲裂。
她的酒量一向不大行。从前洛枭能喝一坛,她喝了半坛便醉了,时常要被他取笑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