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闻言,那人朝她回过身来,风帽落下的阴影投在他瘦削凸出的下颔线。
“阁下为高昌出生入死,高昌却有愧于阁下。恩怨种种,只能待来世再了结。”
他似是叹了一口气,帽檐被吹得微微扬起,露出高挺的鼻梁以及一半凹陷的眼窝。
“高昌已无可救药。你且回乌兹去,不要再回来。”
那人带来的精兵簇拥着朝露,带她朝牢狱门外走去。她能感到他和他的人都没有恶意。
朝露走出牢门口,她从乌兹带来的一小队精锐早已等候在外。
她离开前,倏然回身,又朝那人望了一眼。
底下的男人正抬手抵着唇口,还在剧烈地咳嗽。身形颤动间,他头上的风帽抖落,露出乌黑鬓边的几缕银丝。
他似有所感,极为敏锐地注意到她无声的注视,微微抬头,锋锐的眸光很快扫过来。
四目相对了一瞬又错开。朝露一震。
好熟悉的一双凤眸。
洛朝露未来及细思回忆,身后的精兵很快护着她走向早已备好的马匹。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之下,那一队护送她的高昌精兵态度强硬,几乎是不容拒绝地逼她出城。
每每朝露想要停下,便会被勒令继续上路:
“将军有令,你必须即刻离开!休要停留!”
众人带着她自王宫中一条山林密道离开了高昌。一刻也没有让她再回头。
……
地牢里,男人重新拢上了风帽,敛衽缓步走上石阶。
他脊背微弓,走的极慢。身后的亲卫默默跟着,面露难色,终是忍不住低声道:
“为何要放这条大鱼走?国主若是知道了……”
男人眯起眼,黯淡的眸光映着茫茫的雨帘,浩大的高昌王城隐没其中,轮廓难辨。
“她和高昌渊源颇深。同族血脉,怎该任由阿月如此胡来……事已至此,何必再牵连她一个无辜之人……”
他似是疲累至极,又似云淡风轻地道:
“况且,我不想见阿月一错再错。她,不过只是个小姑娘而已。为了我,为了高昌,满手血腥,造业无数……”
“今夜之后,这一切就该终结了。”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雪玉扳指,苍白宛若凝固的面容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
似是释怀的笑意,又似凌厉的恨意。
“早该终结了……”
他喃喃道。
亲卫摇头叹气,目露沉痛,见他已走入雨中,慌忙上前为他披上厚重的雨披斗篷,生恐他又淋到了雨,伤了病体。
男人摆摆手,示意无妨。
在雨中最后畅快一回,他觉得很自在。已是经年从未有过的自在。
他发颤的身体极力压抑着喉中的血腥痰气,大步朝王宫走去。形销骨立,神姿决然。
才刚刚踏入大殿的玉阶,却见本是歌舞升平的宴席寂静无声。
一抬眼,望见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朝他疾奔而来,脖颈处鲜血直流,澎涌而出的血珠蜿蜒成流,转瞬被大雨冲散在阶前。
“没有布防图,是,是陷阱……”
话音未落,那亲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男人低垂着头,面容尽数掩在风帽之中,身间的大氅狂乱地飞涌。毫不迟疑的脚步踏入混着雨水的血泊,掠过滚落的尸体。
望见殿前那道玉白的身影,男人脚步一顿,宽大的风帽之下,目光骤冷,唇角勾起:
“原来是请君入瓮,佛子真是好计谋。”
须臾间,瘦如枯骨的手臂已熟练地将尸体腰际的长刀拔出鞘。随着他沉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玉阶,颤颤巍巍的刀尖在文殊兰的玉砖上划出凄厉刺目的尖鸣。
如同阴诡地狱底下爬出来的鬼泣。
“今夜阻我者……”
他迫近了。染血的刀尖缓缓上抬,抵上了玉白襟口,又微微下移,划至跳动的心口。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第73章
雷声轰然,一下一下撞击着晃动不已的雕兰殿门。檐角金漆宫灯里小株的烛火飘飘晃晃,一明一灭。
无数高昌甲兵伴着疾风骤雨一道涌入,将大殿围了起来。
男人的风帽被狂涌而来的穿堂风撩开。
“哗啦——”
惊雷当头劈下。惨白的光照亮了他的面容,颧骨突出,鼻梁高耸,隐隐可见昔日俊朗的轮廓。
深深凹陷在眼窝里的,是一双灼灼凤眸,燃着噬人的幽光。
在席案中呆坐的戾英遽然起身,快走几步又顿住,双瞳睁大,指着男人的箭袖颤抖不已。
“你是……昭明?”戾英猛地回身,又望向案旁的一身金甲,头戴镂金面具的将军,“那他是?……”
“她是昭月。”空劫淡淡道。
重重帘幕下,王座之前,“昭明将军”张开细长的手指,缓缓覆在面上,将镂金面具摘了下来。
肌肤欺霜赛雪,面靥清丽出尘,螓首蛾眉,檀口点朱。那双与来人一模一样的碧色凤眸,此时亦燃着一模一样的幽火。
正是昭月。
她的碧眸中闪过一瞬的迷茫,惊讶,还有愤怒:
“王兄,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而后,她疯也似地扯去身上庞大的盔甲,露出高挑而清瘦的身姿,犹如破茧,犹如蝉蜕。
凄厉的声音响彻大殿。
“为什么要将布防图泄露给北匈?为什么要助北匈攻打我们的高昌?”
昭月趔趄着奔过去,拽住男人的氅衣,半跪着伏在他身前,声声质问,嗓音沙哑。
男人俯下身,丢下了剑,扶住倒下去的女子。
“因为,高昌早该亡了。三年前就该亡了!”
声音和煦如风,平淡如水,隐含着淡淡的悲伤,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令人不寒而栗。
“若非三年前我拼死一战,从北匈手中夺回高昌;”
“若非三年来阿月代替病重的我守城,震慑北匈。高昌早已不复存在。”
戾英神情震动,望着两人,又疑惑地望向空劫,几乎要瘫倒在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空劫双目低垂,缓缓道出:
“三年前,昭明将军于高昌复国之战中,身受重伤,缠绵病榻。”
“高昌王军对昭明奉若神明,若他无法再战,高昌必将又化作一盘散沙,终为北匈所夺。因而,此后由其妹昭月穿他的铠甲,戴他的面具,装作是昭明,上阵对抗北匈。”
空旷的大殿中,昭明迎风屹立,狂风吹动他墨色的大氅,犹如泼墨。
他缓缓半蹲在地,方才可怖的容色柔软下来,枯柴般的手指轻轻掠过女子皙白的侧脸,目光爱怜,道:
“我的阿月,应该永远明亮干净,远离阴暗血腥。”
“别的女郎或扑蝶赏花,或纵马行乐。而你却终年一身盔甲,戴上面具,以我的身份出入军营,余生战场杀戮,筹谋算计,死守高昌……”
“阿月,你难道从未怨恨过我,怨恨高昌,怨恨这样的命运?”
昭月奋力摇了摇头。
“三年前那日我便立下誓言,愿意一生一世做王兄的刀,代替王兄守护高昌。”她仰起苍白的小脸,素手轻抚他被雨水打湿的斑白鬓边,道,“昭月为了王兄,永不后悔!”
“可王兄后悔了。”他垂着头,望着泪流满面的妹妹,一一拂去她面上泪痕,笑容苦涩,柔声道,“我不想阿月在为我、为高昌受苦了。”
“北匈终会破城之后,必要以我兄妹血祭。我已时日无多,但求阿月,一生安乐,永脱此囚。”
昭明仰天笑了一声,声音低沉却难掩狂喜。
“三年了……三年来我终于等到一个北匈主帅,愿意与我交易。”他空茫的目中流露出一丝灼烧般的光,“只因他破城心切,也有一个妹妹……”
闻言,戾英愣住,一拳重重砸在案上,愤声道:
“既然不愿再打仗,为何要泄露布防图,直接遣使和谈,开城献降便是。何必还要那么多高昌将士誓死守城,还有我们为你出生入死?!”
静立许久的空劫望着昭明几近扭曲的面庞,漆黑的眸色定在男人状若癫狂的面上。他道:
“因为,他要做一场功成身退的戏。如此,既保下昭月不死,又不想她背负骂名。”
空劫手捻佛珠,面无表明地一步一步走向殿前的男人,一句一句解析道:
“交河城是你献给北匈的投名状。城中数百人皆被北匈人屠尽。”
“一旦北匈军攻破王城,必将屠城灭国。所有高昌大将必将当场引颈受戮,北匈人一向忌惮昭明之名,无数将士死于昭明之手,定不会放过你二人……”
昭月唇角微勾,声音沉了下来:
“佛子猜的不错,我与北匈右贤王做了一个交易,我助他快速夺城,他便放阿月一条生路。”
他难以言喻的目光落在怀中女子纤弱的身上,无限柔情,无限酸楚。
即便是阴诡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也有想要保护之人。
空劫摇了摇头,皱眉道:
“你倒行逆施,为了一己私欲,竟然丝毫不顾你一国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