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前世的阴影犹在,使她想要伸出手去探寻,不敢触碰,生怕灼伤自己,也灼伤了他。
可是,此时此刻,她心中的疑惑如同天际处的积雨云,越来越庞大,要将她整个人吞噬了。
生死当前,她心头没由来地涌动起一股前世今生都从未有过的勇气,想要逆风执炬,一探究竟。
朝露身下的马渐渐慢了下来,沉滞的目光望向被她抛在身后的高昌王城。
她不能就此离开,顾自逃命。
她必要回高昌与他再见一面,找他问个清楚。
风起云涌,雨雾来去,聚散不定。
浓得如化不开的墨一般的夜色中,远处似有连绵的火光影影绰绰,破雾而来。
有一支未知的军队在朝他们靠近。朝露警惕地示意队伍停下来。
“灭火!”身旁传来护送她的高昌兵的低呼。
转瞬间,她四周的火杖尽数熄灭,唯独她手中那支火光仍在幽幽闪动。
“前面有不明军队靠近!速速灭火,免得被发现攻击!”紧跟着她的高昌兵催促道。
朝露猛然抬头,朝那支军队望去。
这一支不是北匈军。
无星无月的夜色中,她黯然的双眸映出远处军队无比眼熟的旗帜。
玄底龙纹,灼灼生光。
如同夜色下渐渐冒出的一点一点的星火,烧尽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原。
手中的火杖飞出还未烧完的火烬,飞入她的眼。她的眼眶发烫又发涩,猛地一扬马鞭,朝那支军队纵马飞奔而去。
她想到了救高昌和救他的办法。
虽于她而言是下下之策,却是死局逢生的唯一解法。
作者有话要说:
就要见面了,我在努力疾速写到见面了!
【注释】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引自《佛说四十二章经》
第74章
梁军彻夜疾行的兵马骤停,原地驻扎。
为了掩人耳目,营地火杖稀疏燃起,被雨后的浓雾和夜色掩在密林之中。
整个庞大的营地静悄悄的,唯有呼啸的夜风带来几声偶尔刻意压低的人语。
中军帐内,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光幽明,在男子麒麟铁甲前投下黑沉沉的影,庞然如巨物压下。
李曜兜鍪已卸,露出束发的青玉冠。英武清俊的面容略有昼夜行军的疲色,一双幽深的眼锋利万般,盯着面前身姿凛然的女子。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更没想到她看到他的军队会不顾箭雨地主动扑上来。
恣意飞扬的乌发,明艳焕然的玉容,灼灼发亮的双眸。
看到她向他纵马狂奔而来的一刹那,他呆愣了片刻,心底如涨潮般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狂喜,竟一时忘了让误以为她是刺客的弓箭手停下。
此刻,在荒原再逢她的惊喜和期待,正如潮水一般慢慢退去。
女子立在他身前,胡袍被箭雨划破了几处,发丝上仍有未散的雨珠,显得整个人颓唐落魄,可她却是丝毫不在意,义正言辞地在与他谈条件。
李曜静静地听完她的请求,心底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双手交叠,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箭袖上的云纹,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道:
“且不说乌兹悔婚在先,大梁颜面尽失。高昌之围,凭何要求我出兵相助?”
洛朝露摇摇头,道:
“我不是以乌兹国主的身份请殿下出兵。”
她掠过李曜阴郁的目光,兀自走向中军帐一侧的舆图前。
“四皇子殿下出兵,是势在必行。”
她煞白的手指仍带颤抖,一一点过舆图上一个个朱砂圈起的重镇。
“高昌在玉门关以北,遏大梁进出西域的北面要道。”
“高昌若是为北匈被灭,不仅西域诸国闻风会再度倒戈向北匈,殿下近年来费尽心力所收拢的各小国会整片暴露在北匈笼罩之下。之前的战役,死了多少将士,费了多少使臣才搭建起来的疆土,将全线崩溃。大梁在西域所经营的一切将功亏一篑。”
“高昌一国,对大梁至关重要。”
李曜好整以暇地微微倾身,眯起眼望着她,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竟不知,你不仅对我的行踪极为关注,对我的兵事也这般了解……”
朝露不动声色。即便隔着数步之遥,她依然能感到男人凛冽的君王之气。
她已没有了重生归来时见到李曜时的恐惧。
李曜志在西域,她知道她只要身在此,必会不可避免地与之狭路相逢。与其一味地逃避,不如能利用则利用。
现在,能与北匈抗衡的,只有大梁。
她只能凭借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克服面对李曜的恐惧,与他谈条件。
朝露深吸一口气,道:
“四皇子殿下在此时出现在高昌附近,不是巧合吧?我并非了解殿下的行踪和兵策,只是猜测,梁军近日定会出现在高昌附近。若我猜得不错,殿下是在等一个时机。”
李曜的目光狭窄了一瞬。
朝露继续道:
“殿下是要待北匈尽灭高昌,两败俱伤之时再夺下高昌,坐收渔利。以最少的兵力,最小的代价得到高昌。可若是如此,大梁入驻高昌会饱受诟病,不得民心。高昌人并非心服口服地称臣,高昌这颗棋子对于殿下来说,并不稳定牢靠……”
她隐约记得,前世李曜派兵足足五征高昌,每每攻下又被推翻,周而复始。原因就在于第一战就埋下的人心不稳的隐患。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我与高昌昭氏有些渊源,愿为殿下趋为使臣,促成高昌与大梁同盟。北匈退兵后,高昌便可为大梁藩臣,如此一来,周边小国亦可尽为大梁所控……”
话音未落,她微微扬起的下颔遽然被制住。
一只干净如玉却指茧粗糙的手扣着她的喉与颚的交界,像是锁喉的凶险,又似捧脸的旖旎。
朝露浑身一僵,始终垂着眼,没有与男人对视。
她不知她说得哪一句话又惹恼了他。方才极度平静的氛围变得促狭起来。
听到“大梁藩臣”四个字的时候,男人的面色一下子变了。
她低垂的视线,可以看到那近在咫尺的绫袍,云纹镶绣之间,一只四爪龙隐伏其上。贴近她身的盔甲上,寒光在眼底透着丝丝凉意。
比之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他的目光,像是一道见血封喉的利刃,依次划过她的颊边,喉咙,颈侧,锁骨……
她倔强地没有避退,唯有覆下的眼睫微微颤动。
眼帘的罅隙间,能感到巨大的阴翳向她沉下来,将她渐渐笼罩。
“你说得一字不差,可如何对高昌用兵,留下多少人的命,到底在我……”他手中力道变得轻柔,如同假意收了爪的猛兽,盘桓在猎物身侧:
“洛朝露,你方才说不是以乌兹国主的身份来的。那你是以何身份,来求我?”
低沉的语调含着微微的笑意,似是怜惜,又似嘲讽。
若是从前,朝露怕是早已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帐外,能逃多远有多远。
可她此时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空劫沉定的面容,他在北匈营地今生见她的第一面,曾郑重地对她道:
“因为我深爱一个女子。为了她,我必须守护高昌。”
朝露微微抬首,望向李曜。
李曜一出生就是皇子,一世生杀予夺贵为帝王,早已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高昌万民的性命,在他的宏图霸业之中,不过草芥刍狗,不值一提。
她若不抛出像样的筹码,怎能说动他出兵,在北匈完全攻下王城之前救下高昌。
她眼睫翕张,咽了咽喉间血气,咬紧唇瓣道:
“我知四皇子殿下,从不做无本的买卖。若是殿下愿意出兵,乌兹也可与其他西域各国一般,为大梁藩臣,每岁进贡……”
前世,她在宫中听李曜说,已将西域诸国尽作藩臣,包括乌兹。他还常会让她来选西域各国藩臣的朝贡,解她思乡之情。
无论如何,她必得说服李曜先出兵,按照前世的轨迹,西域诸国向大梁称臣不过早晚之事。
帐中静了半刻。死寂像是上涌的水流,一点点漫过了朝露的呼吸。
李曜忽而叹了一口气,像是平复心情,又似如释重负一般。他的神情极为平静,扣着她肩头的手却不由发紧。
“从来没有大梁藩臣一说。大梁需要的,也不是藩臣。”他的声音很轻柔,甚至还有一丝涩然和无奈,“大梁一统西域,是设下都护府,直管西域诸国。”
“藩臣之说,是前世的我,怕那位西域来的姑娘伤心,哄她的。”
他深深望着她,一刻不移。目光柔情中带着一丝锋锐,似是要将她穿透,将她割裂。
朝露先是重重一怔,心头狂跳,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
隐藏多时,还是在李曜面前露出了破绽。
她下意识地想要跑走,可脚步很沉,一步都迈不出去。
朝露眼眶渐渐朦胧,胸前忽而起伏不定,一股甜腥气涌入喉头。
她趔趄一步,虚弱地扶住了舆图架。
“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李曜惊异的声音。
他的脸色阴沉中带着一丝慌乱,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不让她跌倒,一手虚虚抬起,掌中淌着几滴她的血渍,浓眉紧皱,满目错愕。
他的脸在眼帘中渐渐变得模糊。朝露突然想起,昭明在地牢放她走时,告之她只有一年的寿命。
身体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了,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迷迷糊糊中,洛朝露仿佛回到了前世死前的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