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第76章
大梁中军帐里烛火茫茫。
李曜面色微沉,听麾下将士汇报北匈围攻高昌的战况。
“甚是奇怪,北匈这几日攻势减弱,据我们观察,似乎主帅故意手下留情了,没有猛攻?”
“会不会还有后招?北匈军定是在等援兵吧。”
“照这兵力布置,若是强攻,十日之内必将夺下高昌王城。北匈人在犹豫什么呢?”
众将七嘴八舌,没有议出一个头绪来。
李曜沉默半晌,盯着西域舆图前朱砂圈红的高昌,道:
“高昌王城内,兵力如何?”
亲卫禀道:
“高昌王军已尽弓尽粮绝,勉强守住了城。几日前,我们前驱的斥候探到,昭明带着一小队精锐出了城。”
众将惊愕,面面相觑,有人按奈不住,径自皱眉道:
“昭明不在高昌守城,竟敢出城送死?万一被北匈兵发现,必死无疑。”
一团疑惑的视线中,李曜眯起了眼,唇角勾着一丝了然的冷笑,淡淡道:
“是坚壁清野。”
他的手指在摊开的舆图上游移,一连指着高昌王城附近几处空白的林地平原,缓缓道:
“北匈骑兵虽凶猛善战,擅长突刺,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战线过长,粮草跟不上,全倚赖沿途的粮食作为补给。”
“坚壁清野,意为派小股兵力游击作战,清除沿途的粮仓房舍。北匈骑兵无粮可劫,失去辎重,便无法久战。高昌之围,便能不战而解。
“昭明此举是要险中求胜,冒死为高昌搏得一线生机。”
大梁西征的将士大多是汉人,此生之前从未踏足过到西域,此番随他初入蛮地,畏于北匈人凶悍的战法,自是不知这一招专门克制游牧骑兵的战法。
闻此法,众将皆是连连点头,目露惊叹,啧啧称奇。
李曜凝望着舆图,有那么一瞬陷入了沉沉的记忆里。
坚壁清野,是那个人前世惯用的手法。他,也是从那个人手里学到的这一招克敌之法。
大梁屯兵西域,往往能以少胜多,不仅在于筑高的城墙,屯田的产粮,更是高超的战术。对付看似凶猛的北匈骑兵,牢牢抓住他们的弱点,利用优势将北匈人一次次克制。
“那个人,今生果然还是在高昌。”
李曜的目色晦暗不明,似是在笑,笑中亦有一丝隐恨。
收到那封匿名而来的高昌军情密函之时,他就有预感,寄信求援之人就是他。
前世在高昌遇到的,那个助他打下西域,最后权倾天下的国师,今生就在高昌,又将与他再逢。
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懂西域的。
只可惜……
李曜想起前世纠葛,眉头跳了一下,猛地转身,锋锐的目光刺过去,厉声道:
“洛朝露呢?”
她已入高昌王城足有半日了,他虽派了精兵保护,但心中始终难安。此刻,他一想到那个人同她一样也曾在高昌,顿时心神一争,一丝隐隐的不妙涌上心头。
亲卫被他目中的寒光所摄,愣了一愣,垂头道:
“还没有传来消息……属、属下这就去探!”
李曜脸色铁青,铁拳握紧,猛地掀开帐帘,开始整装点兵。
一小队人马从远处驶来。
来人身着锃亮的新甲,下了马快步朝他走阿里,满面喜色地半跪道:
“禀告殿下,陇西郡守得知殿下要对高昌用兵,特地增兵一万,前来支援殿下。另附一封密信,请殿下过目。”
李曜眸色一沉,飞速接过信,揭开封泥,大步重新入帐。
帐中的烛火已暗了下去,亲卫在他身旁用刀鞘拨了拨烛芯,火光有亮堂起来,方便他阅信。
三两火星子飞起来,照亮了烛火下李曜阴沉的面色。
亲卫心中疑惑,不由道:
“陛下迟迟不立储副。陇西世家一向摇摆不定,首鼠两端,此次为何肯突然借兵于殿下?”
李曜修长的手指将信纸叠了数回,连带着封泥一同丢入灯烛之中。火焰欢快地吞噬了单薄的纸面,烧尽了字迹。
“陇西欲以嫡女嫁我为皇子妃。”
亲卫先是一惊,面露喜色,心中暗自思忖。
皇子议亲,本是大事,朝中因无太子,世家势力波诡云谲。唯有拉拢朝臣和世家,主子才有出头的先机。
主子已及弱冠,本该要议亲,却因谋西域大局而耽搁了。陇西世家乃太祖创业的嫡支所在,兵力财力雄厚不必说,其余诸皇子多有拉拢却多年不露声色。主子若是能得其嫡女,不仅西域之谋如虎添翼,来日大业亦是可期。
可亲卫望见李曜见此联姻美事却毫无喜色,面容平淡中甚至有一丝冷漠,烧了信,径自在旁漫不经心地擦起了宝剑来。
亲卫情急,忍不住上前道:
“陇西乃殿下母族所在,亲上加亲,殿下何不顺水推舟?”
李曜从宝剑上撩起眼皮,瞥他一眼。亲卫意识到自己多言,拱手告退。
人走后,帐中灯火惶惶。
李曜缓缓转动剑柄,手中利刃吹毛饮血,凛凛寒光映出他斜飞入鬓的浓眉,幽暗入夜的双眸。
火光明灭不定,霜白的剑刃倒影着前世,一个女子颓唐的倒影。
……
前世,密云翻滚,雷声隆隆。
沉沉的殿门被猛地推开。
一道飘荡的身影歪歪斜斜,不顾御前侍卫阻拦,连滚带爬地闯入帝王所在的勤政殿。
身上牡丹纹香云纱袍皱成一团,云鬓偏斜,金钗堕地,面色仓皇,全然失了从前优雅端正的的姿态。
无世家贵女自幼所受的教养,更无一国之母身份贵重的凤仪。
御案上的李曜轻皱眉头,看也不看跪倒在身前的女子。
她以膝抵地,跪走过去。被御前侍卫无意擦伤的手沾满血痕,拽住他镶绣五爪金龙的袍边,泣诉道:
“陛下撤了臣妾父兄的兵权,褫夺了爵位和封号。陛下还要臣妾吗?”
“臣妾与陛下少年夫妻,臣妾父兄更是对陛下中心耿耿,从龙有功。陛下怎可对我、对我母族如此无情!”
李曜手中朱笔不停,黑沉的双眸冰封一般波澜不惊:
“骠骑大将军勾结北匈,意图谋逆,罪有应得。皇后殿前失仪,杖责二十幽禁,无诏不得出入。”
女子呆愣了片刻,忽而低低笑了起来。她松开了他的袍角,尖甲上的丹蔻已褪色,指着御案上阴郁的男人。
“陛下根本不是要我们认罪伏法……”她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不定,眼角猩红,“陛下就是想替她报仇是不是?!”
朱笔一顿,鲜红的墨迹有如血渍一般在雪白的奏章上晕开。
面前的女子仰头大笑,声声凄厉,笑声在死寂中犹为瘆人。
她忽而一转身,拔了侍卫的刀,抵在脖颈间:
“陛下既要报仇,为何不即刻杀了我?杀了我呀!”
一双镶绣万里河山的六合靴,一步步走下丹陛玉阶。
“朕许你后位,已给了你这宫中最尊贵的地位。帝后夫妻,母仪天下,你还在贪图什么呢?”
男人高大庞然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逼近,一点一点将她笼在在阴影之中。
“朕放任你给她灌了红花,她一辈子都不会有朕的子嗣了。”
“你还不满足,竟伙同你父兄将她送去北匈。”
“最后,朕将她幽禁宫中,从此再不宠幸。你仍要千方百计给她下毒,置她于死地。”
一只龙纹蹙金的袖口拂过她颤抖的手,从中伸出一只遒劲有力的手,遽然握住了她手中的刀刃。
帝王握刀的手掌瞬时鲜血淋漓,大片的赤色蔓延开去,袖口的金龙如同溺毙在血水之中。
一旁的侍卫吓得魂魂不附体,一整排齐齐跪地,以额抵地,不敢抬首,不敢作声。
他许久没有松开,只是紧紧握住不松手,任由鲜血一滴一滴淌落在女子衣袍的牡丹纹绣之上。
“时至今日,你和你父兄甚至都把手都伸到朕的天子亲卫之中,没有朕的号令,一箭将她刺死……”
“皇后想就这么轻易地自尽?”他猛地一用力,血漫开的刀刃“咣当”一声被甩至地上。
“妄想。”
他面无表情的容色下压抑着阴鸷与癫狂,万般骇人。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喃喃道:
“你告诉朕,为什么非要杀她?……”
女子呆了半晌,忽而诡笑一声。
“为什么?”她高昂着颈,掩饰衣袍下瑟瑟发抖的身子,凝在眼中的泪簌簌滚落,“因为臣妾不止想做陛下的妻子,臣妾想做陛下的心爱之人啊……”
她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带血的袍衫迤地,朝他爬去,声嘶力竭道:
“她一个蛮女,凭何得到陛下宠爱?”
“臣妾为陛下殚精竭虑,臣妾父兄拥护陛下御极。臣妾的后位,本是我应得的!陛下的爱,为何不能分予我,哪怕就只有一丝一毫……”
“臣妾不甘心啊……”她捶着胸口,乌发蓬乱,身上的血水和眼泪混流一道,蔓延在冰冷的宫砖上。
她忽然想到什么,黯淡的眸中烧起狂热的焰光,匍匐着往前,伸手撩起他袍角,攥在指间:
“陛下,她现在已经死了!陛下只有臣妾一人了。臣妾,可以永远陪着陛下了!”
女子手心的袍角被猛地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