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昭月笑得肆意,眸中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蔑之意:
“对,我不仅一早知道。此事,也是我一力促成。我诱你前来高昌,就是为了以你为牵制。使得佛子为了你,甘愿为我手中之刀……”
朝露摇了摇头,轻嗤一声道:
“你错了。他不是为了我。”
“高昌为北匈屠戮,就算你不用我来威胁,他也会留下,自愿守护高昌。”
“守护高昌?”昭月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仰起脸痴痴笑了起来。她蓦地从王座上起身,指着空旷的大殿,尖声道:
“他若是真心实意愿意守护高昌,怎会弃之西域百万雄兵不用?”
“佛子当初为了你在乌兹称王,他曾不惜集结全西域的兵力助你,如今却不愿再行施为,解我高昌之围?”
朝露立在殿中,徐风吹动她满身尘土的衣袍。她平静地道:
“他助我称王,未费一兵一卒,在乌兹与梁军对峙,却从未伤及无辜。当日,他为了止战,甚至甘愿自受一箭。”
佛子以身应劫,干戈遂解,兵力只作为威慑,并未在乌兹引发战乱。
朝露回想那一日,心中柔情涌动。
千军万马当前,他一字一句道出,她也是他的众生。
他助她,不仅是为了她有枝可栖,有力自保。更是因为他相信,她能成为乌兹贤明的君王,为他普渡众生。
朝露手握剑柄,将剑尖缓缓移向昭月,冷声道:
“而你,却是要将整个西域带入战火,为你对抗北匈。”
“若西域诸国响应佛子之召应战,北匈必将战火烧至西域每一寸土地,多少人会因此流离失所,埋骨他乡?”
她读懂了他两世的心意,自然深知他心中所思所想。
他甘愿化为国师,以身为殉,也不会因一己私欲,使得西域大乱。
昭月面朝着她,冷嗤一声,拂袖道:
“冠冕堂皇。所谓佛子,不过是为美色所惑的凡人。”
“如今他已五戒尽破,如何再能成佛子?此番他若再不为我高昌最后一搏,我便可在天下人面前,令他身败名裂!”
白晃晃的剑刃倏然一转,登时在她的颈肤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你污蔑我,我不屑与你计较。但你若是敢为了高昌中伤于他……”
昭月望着血滴浸透在皎白的衣襟,缓缓抬眸,看到朝露横眉冷目,朝着自己一字一句道:
“不仅你,我杀得,你兄长,我也杀得。你所护的高昌,我也杀得毁得!”
昭月盯着她,见她本来沉静的面色瞬时变得怒火中烧,微微泛碧的眸子如海上烈焰。昭月忽而诡异地笑了。
“住手!”
一道呵斥声从殿外传来。一阵脚步急匆匆赶来。
戾英从暗处闪身而来,一把扑在昭月身前,挡住了她的剑尖。
“你也一早知道?你也是同谋罢。”朝露冷眼看着他,面若冰霜。
戾英眸光黯淡,从前的桃花眼如一池死水,低声道:
“朝露,是我诱骗你来高昌。所以,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我。你要杀要剐,应当冲我来。”
他望了一眼身后的女子,无不诚恳地道:
“月月一生穷尽心力,只是想保全她的兄长,保全高昌。”
“你也是乌兹的王,同为国主,请你体谅她救国心切的善意……她以女子之身苦苦支撑高昌三年,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骗你来高昌威胁佛子,但是罪不至死啊!……”
“月月终日苦心孤诣在抵御北匈进攻,守住王城!今日你若杀了她,高昌一国无主,昭明和国师回来之前,谁来守城?莫要让他们二人以命相搏,最后无济于事啊!”
朝露无言。
若是从前的她,定是要将害她中毒的昭月千刀万剐,粉身碎骨才能泄愤。
可她方才想要动手的时候,眼底似有他清润的目光一晃而过。与他相交之久,她似是慢慢感染了他的悲悯之心。
自从她知晓昭月一弱女子为兄长昭明守了整整三年的高昌,机关算尽,一心为国,她升腾而起的恨意便被哪里的来的流水给冲去了。
国破家亡,断壁残垣,所有个人的恨意显得微不足道。
在高昌万民之前,她和昭月的一己私仇,杀人不仅无意义,还无济于事。
朝露闭了闭眼,缓缓放下了剑。
“我不会杀你。”
“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放过了你,而是我答应过一个人,从此不以杀生作为此生之道。”
“咣”地一声,她将剑利落地收回鞘中,道:
“若非我顾念高昌危在旦夕,王城还需一国之主倾力,百姓还需你主持守城,你今日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除却她与昭月的私怨,她尚有大事未成。
朝露呼出一口气,重复道:
“我要见他。”
在旁的戾英先是命人将被剑刺伤的昭月扶去后殿包扎。之后,他向朝露一一道来,日前国师捉拿高昌王军细作,最后揭露了昭氏兄妹互换身份守国的秘辛。
这其中大多与朝露之前所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她默默听着,暗自惊叹于国师的洞察和魄力。
直到戾英叹道,国师向昭明提出,派小股兵力出城一搏,绕行正面战场,烧毁北匈军后方辎重,坚壁清野。
北匈军千里奔袭,若无辎重,无法强力攻城。如此可以拖延时间,待北匈粮草耗尽,他召来的救兵来援,高昌之围便可以迎刃而解。
朝露沉吟,心中却隐隐掠过一丝不祥。此计虽好,但是万难中求一胜,凶险难料。
正在此时,殿外有一甲兵疾奔而来,抹了一把血泪模糊的面,颤声道:
“报!国主,昭明将军和国师在途中遭遇北匈骑兵埋伏,生死不明!……”
“咣当”一声,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朝露神情呆滞,双目空空荡荡,向后趔趄一步,被戾英扶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即便双手颤抖不已,她极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俯身从地上拾起了刀刃,紧接着,她缓缓扫视一眼守在殿外的大梁兵。
这些人都是跟在李曜身边的精锐之师,即便单枪匹马,未必不能以一当十。
朝露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身形,颤抖的音色,朝着他们走过去,对梁军的为首之人道:
“我欲出城与城外的高昌王军汇合,烧毁北匈辎重。请你派人回报四皇子殿下,尽快整军来援……”
那人犹疑一下,目露惊惶,道:
“可是,殿下只是令我们保护贵人在高昌守城……出城迎战何其危险,殿下必不会允你……”
朝露秀眉挑起,凝眸扫了他们一眼,轻描淡写道:
“我意已决,你们大可以自行离去,然后去回禀你们殿下,是你们弃我于不顾,擅自脱逃。”
众人面面相觑,如同骑虎难下,站立不动。只觉这个女子言语间总有让人无法拒绝的柔力,最后只得默默跟上了她。
朝露领兵疾步朝殿外走去,忽被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我不会放任你如此不顾性命去涉险。”戾英张开双臂挡在了她身前,神色凝重。
“且不说他们如今生死未卜,你过去未必能救下他们。此刻城外都是巡游的北匈铁骑,纵使你骑射了得,如何能在北匈强兵之中存活?你不要命了吗?”
“你曾在北匈军前救过我一命,我怎能看着你去送死?如果佛子在这里,也不会同意放你前去。”
戾英见识过凶猛的北匈军,不愿让她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一队早已入死局的人马。
朝露望着神色凛然拦着她的少年,忽而笑了。
两世,他即便为了所爱之人可以心如蛇蝎,依旧是那个重情重义的戾英王子。
她幽幽道:
“你不是好奇,昭月不过以我威胁佛子,罪不至死,可我方才却为何想要杀她吗?”
戾英疑惑地望着她。
朝露轻轻叹一口气,低低道:
“她以三哥诱我,喝下一口断魂酒。戾英,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只有一年可活了。”
“断魂酒?”戾英瞳孔睁大,面容骤然失色,咬牙道,“她,她真的是疯了……”
朝露目色悠远,望向殿外城楼之上,那经久不散的烽火。她淡淡道:
“既然时日无多,我为何不能为他以命相搏?”
她双眼变得朦胧,想起往事,乌兹,莎车,高昌,一道道险境,历历在目:
“从前,每当我落难,他总是在那里,无论以何身份,都在救渡于我。今日他遇险,哪怕生机渺茫,我如何能弃他不顾?”
语罢,她又将目光落在自己从乌兹带来的精兵身上。
这些都是当时三哥留给她的精兵,数年来跟随她的亲卫,不仅骑射皆精,且是她三哥昔年以北匈军法训练而成,足以以假乱真。
朝露迎风昂首挺立,从容不迫,俨然是一国之主的气魄,朗声道:
“况且,我已有一计,可险中求胜,尚有一线生机。”
她转过头,望向戾英,沉寂已久的面容多了一丝笑意:
“我自行带兵,生死自负。我不在之时,请你襄助昭月,守好高昌,待我归来。”
说话间,她沉着冷静,丝毫没有如临大敌,即将赴死的悲壮与决然,倒是有一种得偿所愿的释然。
戾英自知她心意已决,拦不住她,双拳在身侧紧握良久,只张了张口,再未言语,缓缓侧过身去放行。
朝露将那枚绳结紧紧系在腰际,打了一个死结。
她仿佛能感受到他出城时险中求胜的决心。
感同身受,她和他一样,最后一搏,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好不容易地才挖掘出他两世的心意,都还没见到他。
无论战火纷飞,无论凶险难测。不管多难,不计生死。
她要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