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
后来一夜,后宫中素来幽暗如牢的明霞宫亮起过几点星火。
守夜的内侍睡眼惺忪,望见似有一团团黑影掠过,只一眨眼,黑影便已消散不见,如若幻觉。
无人会接近这座不是冷宫,却胜似冷宫的明霞宫。
里面的女子即便如何艳绝后宫,即便曾经如何受帝王宠爱,此时不过一苟延残喘,整日趴窗望星的废妃。
内侍熄灭了宫灯,打了个哈欠,又倚门睡了过去。
翌日。
久病初愈的姝妃洛朝露从奔驰的马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月落星沉,夜尽拂晓。
她从被风卷起的车帘朝外望去,她看到了梦一般的景象。
云霭茫茫之中,一道晨曦照下,九重宫阙,百里宫墙,已被她尽数抛诸脑后。
她怔忪了一路,也看了一路。中原的万丈红尘,她曾在诗书中读到过的,有一个人亲手教予她的,悉数在眼前如画卷般展开。
看尽城郭市井,田埂农作,再至青山浮云,江川碧水,最后望见熟悉的雪满群峦,千里冰原。
再往前,就是玉门关了。
洛朝露心跳得很快。待一行人因突如其来的大雪停下修整,她跳下马车,提起氅衣裙裾飞奔至雪地里,抬头四望。
漫天飞雪之中,一道同样雪白的身影立在远处的缓坡上,遥遥望向玉门关迤逦的城墙。
他背着她而立,融于雪天的袈裟被风鼓起,浩渺如烟尘。捻在手中的黑琉璃佛珠亦随风拂动,给他朦胧的身影勾了一层墨色的边。
天地一色,唯有他的身影,是唯一的光亮。
洛朝露的呼吸滞了一刻,没有迟疑,朝那道如梦似幻的身影狂奔而去。
风雪纷纷,吹动她的氅衣,一片一片落满她散开的乌发,颤动的眼睫。
“法师,是你送我出宫?我一个宫妃,这么出宫,真的没事吗?”
男人缓缓转身,他浓眉下的清润双眸映着天光雪色,比满目河山更为悠远浩大。
他微微俯身颔首,没有回答她的问,只是一字一句对她道:
“回到西域之后,你不再是大梁姝妃,只是洛氏朝露。”
朝露愣了片刻,望一眼身后正在整顿的军队,小心翼翼地问道:
“法师是会一道送我去吗?”
他摇了摇头,道:
“陛下派我前去西域,平定北匈之患。”
朝露喃喃道:
“法师又要去打仗了。打仗,很危险吧?法师定会平安归来的吧?”
他遥望风烟滚滚的玉门关,唇角噙着极淡的笑意,道: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尤未悔也。”
朝露点点头,忙道:
“我记得这句诗。是永远,永远不会后悔的意思。”
“你学得很快。我今后无法再教你了……”空劫闭了闭眼,低垂的眼帘中,映满她明艳的倒影,淡淡道,“明日到了玉门关前的雷音寺,自此别后,余生恐不得再见。”
语罢,他从满袖风雪之中取出一个淡红的绳结。递到她面前的时候,他骨节泛青的手指若有若无地在微微发颤。
“这是?”朝露接过来,头一回看到中原的绳结,好奇地打量上面繁复的结扣。
空劫定定地望着她,浓烈的眉眼万般柔和,轻声道:
“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万望珍重。以此佛前开光的平安结相赠,遥祝姑娘,得偿所愿,无病无灾。”
朝露含笑应下,不明所以地与腰间环佩系于一道。
空劫垂眸,望着绳结在她腰际明艳的鸾带前轻轻拂动。
绾结成佩,生死相随。
小小的绳结,系满他这一生对她所有的心意。
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诺言,所有隐晦不可与人道的祈愿。
如此,便没有遗憾了。
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绳结的红覆在白雪中,一点点淡去,再淡去……
***
今生,高昌浮屠塔内。
洛朝露跪在香案前,望着同样的绳结,前世今生的画面在眼前交错,重合。
前世临别前,她茫然不解地收下他相赠的缘结。
可西域出生的她,不知中原的习俗,绳结赠予心上人,表永结同心之意。后来,她嫁予帝王为妃,没有合卺酒,亦无结发礼。更不知中原夫妻结发,亦为同心结。
这一世阴差阳错,她从那癞头和尚中得到绳结,交予空劫诵经开光,最后在佛子的浮屠内再次见到。
她一路追寻的那个疑问,不言而喻。
佛子是他,国师亦是他。前世今生,都是同一个人。
他护了她两世,渡了她两世。
这一枚繁复的扣结上,是他和她贯穿两世的心意。
是平安结,亦是同心结。
两世以来的井渠图,相似的轮廓身形,一样的琉璃佛珠,烧熔佛像济世的决心,对她无言的回护……桩桩件件,像是涓涓细流,终是汇聚成滔天巨浪,猛地扑打在她身上,要将她淹没。
朝露牢牢握着绳结,贴近心口,泪流满面。
他从未口说过的爱意,经过两世的光阴,拳拳镌刻于柔软的绳结之上。
清风徐来,香案旁悬挂着的玉白袈裟,拂过她的身侧。
朝露缓步走过去,看到他作为佛子时的衣着。
她不由抬臂撩起蹙金的衣角,在指间摩挲,淡淡的檀香拂过她的鼻息。
此时,唯有佛子的衣衫仍在,不见他的身影。他是作为空劫,又去了哪里呢?
柔软的衣袍在指间流去滑落,露出下面一张手书。
塔内幽暗的日光自斑驳的雕窗照下,其上一行文字展露眼前,一如前世那般遒劲。是他曾一笔一划教予她的那句隽永诗句:
“亦吾心之所善兮,虽万死犹未悔。”
朝露的热泪一滴滴落在纤薄的黄麻纸上,泅化了乌黑的字迹。
她朦胧的泪眼望向死寂的浮屠塔外,仿佛可以听到震天动地的攻城声,铺天盖地的箭矢声,血腥杀戮的惨叫声。
高昌王城的万千生民深陷火海,若不加施为,便会如同那日他和她在交河城见到的,北匈屠城后的炼狱之景。
她想起前世和他一道在玉门关前,他又要出征西域,口中吐露这句不悔的诗词时,脸上温和却又坚定不移的笑意。
今生,高昌战火连绵,万民水深火热,他义不容辞。
生逢盛世,便悟道成佛,渡尽众生;今日乱世,便化身金刚,杀伐济世,救苦救难。
她明白了他的用意。
所以佛子洛襄对她避而不见,冷漠驱赶。当每每她遇险,出现的人都是国师空劫。
无论洛襄还是空劫,都在不遗余力地将她赶出高昌,送回乌兹,去到安全的地方。
他怕她无法自保,无论以何身份,他总是在救她护她。
可她已不再是前世一无所有的菟丝花。
今生,她有雷霆手段,亦有菩萨心肠,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
朝露起身,抹去面上残泪,整肃仪容,挥手召来她集结的精兵,朝高昌王宫走去。
殿内灯火煌煌,大片大片文殊兰的雕纹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像是燃烧一般,透着通天的赤红,显得犹为妖冶。
王座上的女子遥遥看到她留亲卫在殿外,独身一人进入殿内,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
“我没有想到,你竟还会回来。到底是谁,救你出去的?”
朝露不语,一步一步逼近,脚步声在空荡的大殿回声悠悠。
昭月面露惊恐,一声尖细的声音从中破开:
“断魂酒无药可解,你回来找我报仇也无用,只能等死!”
朝露猛地将手中刀尖掷于白玉地砖之上,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她冷冷道:
“昭月,我和你无怨无仇,我还助你守住高昌王城,你却恩将仇报,诱骗我喝下毒酒,要置我于死地。”
“今日我来,并非找你寻仇。我要见国师,他在何处?”
“无怨无仇?”昭月望着她笑了笑,没有答她的问,掌心轻轻拂动指间的老茧,低头道,“好一个无怨无仇……”
她绝不会将她所恨的来源告之于她。
因为,她才不会让她知晓她所念的三哥就在北匈军中,让这对兄妹马上可以团聚。
她与王兄的分离之痛,定要让她和她三哥也亲口尝一尝。
一道寒光闪过,昭月微微抬眸,看到已缓缓架在她颈侧的刀口。
白刃明光折射出二人一双碧眸中闪烁的幽芒,里面同时燃起的怨毒之火似是要将人吞噬。
“装圣女终于装不下去了,想要杀我?”昭月一动不动,端坐在那里微笑,“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了。”
她掸了掸裙裾上的褶皱,笑道:
“你要见佛子,可倘若佛子回来,看到你这个妖女又动了杀心,屠杀一国之主,该是何等的痛心?”
朝露心中如被一刺,举刀的手一沉,低声道:
“你一早知道国师是佛子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