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帐中烛火摇曳不定,细碎的光点投影在帐布上,时明时灭,随风涌起。
洛襄缓缓上前,抬臂将面上的黑疤揭下,他的面容毫无遮掩地落入眼前人的眸中。
眼前的男人分明怔了一下,幽深的目光刹那间闪过一道狠戾之色。
“果真是你。”心中的猜测应证,李曜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来。
洛襄面色沉稳,从容不迫,道:
“殿下既早已察觉,何必要试探我?”
李曜死死盯着他的脸,许久才从怔忪中回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指蜷起,轻扣案头。
他忽然玩味一笑,笑意不达眼底。他在帐中踱步,幽幽转至榻前,一撩衣袍,坐了下来。
“那一夜,她一从高昌王城逃出来,就来到我这座中军帐里,就躺在我这方矮榻上。”
他的手掌轻轻一拍榻上的皮毛毯,眯起了眼:
“你说,我怎会无缘无故地帮她救你。”
话音未落,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柄明晃晃的白刀已骤然抵在李曜的咽喉间,紧贴着他跳动的脉搏。
洛襄直直望着他,声色渐变冰冷:
“你的条件。”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仿佛是暴雨欲来前的那种空寂之感。
利刃在喉,李曜眸底促狭了一瞬。
从小在大梁皇宫长大,从未有人敢如此拿刀直指着他。
前世,李曜无数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当时他方登基不久,皇位不稳,要铲除的异己叛臣太多。这个辅佐他的男人杀伐果决,时常袍角犹带溅血,就来勤政殿与他商议国事。
他杀人的样子一向就如此刻这般自然平和,就像默声诵念一段佛经。
刀刃上还有未尽的血迹,凉意一丝丝渗入颈肤。
若说没有一丝惧怕是假的。李曜心知肚明,他下得了手杀他。
可李曜偏生想要刺激他。看他卸下虚伪的佛身,露出真实的贪嗔。他要他同自己一样,深陷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疯魔之中。
任是无情无欲的佛子,也不能例外。
于是,李曜便轻笑一声,悠然道:
“没有条件。我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尤其是女人。”
“是她自愿来寻我的。你们佛家不是讲轮回吗?她前世就是我的女人,这一世也不会例外。”
“她之前悔婚,不过耍耍小性子,现在想明白了回到我身边,做夫君的,自然愿意帮她一把。”
李曜面露笃定之色,眺望一望无际的军帐,眯起了眼:
“她会随我回大梁,与我并肩,享万人朝贺。这是我和她早就注定的命。”
洛襄垂下眸光,没有说话,却缓缓收了刀:
“她不会和你去大梁。”
李曜皱眉,喝道:
“你说什么?”
洛襄面无表情,平静地说道:
“你逐鹿西域,所求不过是大梁那个九五至尊之位。她生在西域,长在西域,不会愿意跟你去大梁。”
“而且,她的命,也从来不由你来定。你,控制不了她。”
李曜一怔,摸了摸空出来的脖颈,哼笑一声道:
“你怎知她不会?”
“你不过让她区区当了一乌兹小国的王,而我,有朝一日可以让她当皇后,母仪天下,天底下最尊贵的地位,试问哪个女人不想要?”
李曜起身,与洛襄正面对立,相隔一步,望着目光空茫的他,冷声嘲讽道:
“你呢?你乃佛门弟子,连光明正大与她在一起都不行,凭何与我相争?她只要是和你在一道,只会承受无端的骂名。”
洛襄抬起头,神容平淡,沉默不语。
见他沉默,李曜眸光一凛,看向他:
“为何不说话?”
洛襄道:
“入城后,我自请逐出佛门。”
李曜原本笃定的面容渐渐变了色,眉头紧皱,突然问道:
“难道,你竟要为她还俗?”
洛襄身长玉立,大风盈满了他的衣袍。
他听出了李曜的言下之意,声色平静无波:
“你错了。我不是为了她而还俗。”
他望了一眼手中带血的刀,自嘲般笑了笑,道:
“走出佛塔,看遍众生。方知,佛法渡不尽众生。作为佛子,无能为力。”
李曜轻哼一声,面露讽意,冷冷道:
“所谓救苦救难,不过是你肆意放纵,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你敢说,你不是沉溺女色,不是想为了和她光明正大在一道?”
洛襄摇头,嘴角漾起一丝轻浅的笑意,是苦涩,亦是释怀:
“我从未想过。”
世道不容,戒律相悖。
生了爱欲,已是罪孽。
他不想因他的身份令她多受一分蔑视,再被唤一声妖女。
是他动了心,动了欲,这一切,与她无由,她不该因他的举心动念而背负骂名。他已将她送回了她三哥身边,她会很安全。
“我不愿让佛门蒙羞,亦不愿让她受屈。所以,我不会与她再有纠葛。但……”
他想起那一夜,他困守北匈军的包围中,死生之际,她朝他奔来的身影。他目中清光涌动,始终端肃的神容中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道:
“但是,我确实心慕于她。”
“我虽已入无间,但我相信,她会一世圆满,终得自在。”
李曜微微一怔,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叩在案上连案牍都在微微晃动。
洛襄看了他一眼,最后淡淡道:
“情之一字,并非交易,无需条件,不计得失,不论毁誉。”
“更何况,我与她之事,全看因果,不由佛门,更不由你。”
李曜从愕然中回过身来,蓦然抬眸,只见男人正大步离开。
他一咬牙,低声朝他道:
“我劝你出了这个帐子,继续戴上你这块黑疤。慈悲为怀的佛子成了杀人如麻的国师,你在天下人面前,可还有退路?”
男人脚步一顿,没有回身,只道一句:
“大梁出兵相助高昌一事,西域诸国人尽皆知,大梁也已无退路。还请殿下切莫食言,落人口实。”
语罢,依旧掀开帐帘,走出帐子。
被他反将一军,李曜久握成拳的手一下砸在案上,军报散落一地。
……
夜深了。帐中的烛泪一滴一滴落下,慢慢在烛台凝成了泪冢。
李曜倚在案前,无心再翻看军情奏报。
前世见到国师空劫之时,他已是面带黑疤的模样,他从未见过他的真容。
这一世,在乌兹王庭第一回 遇见,他躲在假山中,没有认出他的面。
歧城峡口和乌兹大婚对峙,夜色太深,相距太远,同样不辨容色。
这一回,灯火明亮,近在咫尺,他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张和他极为相似的脸。
只不过更为清冷,更为出尘,恍若天下万物,皆是他眼中烟云。
李曜不由想起前世,她死前故意捻着他的衣襟,引他俯下身听她那句遗言。
此时,那句锥心刺骨的话不断回响在他的耳际:
“陛下以为,臣妾爱你至深?错了。我恋慕陛下,不过因为你这张脸,像极了臣妾最爱的男人罢了。”
每每忆及,像是一枚锋利的锥子,一下一下刺穿他的心。
起初以为不过是一句气话,直到今日见到了佛子真容,一切豁然开朗。
两世以来,原来都是他。
李曜的眸色与帐中烛火一道,渐渐沉了下去。
风涌一阵,帘门卷起。亲卫进入帐中,撤下案前的残烛,重新燃起一盏簇新的烛火。
“殿下,她确实去了北匈营地,守卫森严,我们的人探不到……”
“殿下既然忌惮这个和尚,何不将趁他在城外就除之后快,待入了高昌王城,便不好动手了……”
李曜皱了皱眉。烛火下,英挺的眉弓微微耸动,面容被阴影笼罩,黑沉沉一片。
“杀了他?”他轻嗤一声,挑眉笑道,“杀了他,然后好让她恨我一辈子?”
前世,他不过追杀她的三哥,她便连寝殿的门都不让他踏进,拒绝承宠,拒绝相见。
而她为了这个佛子,连命都可以不要。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若是他真杀了这个她爱慕了两世的男人,怕是从此就永远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