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不如冲出去,拼死一搏!”
他面前的数名亲卫听此豪言壮语,纷纷以拳击胸,也拔出利刃,应和他数声道:
“誓死追随右贤王!”“誓死追随右贤王!”
几声振奋人心的呼喊声之下,众人簇拥着洛枭,慷慨激昂地大步朝外走去。
夜阑人静,其余的流民已被转移,辟开了战场,似是防止伤及无辜。
洛枭环顾后发觉,冷笑一声,怒骂一句“假仁假义”。
一片火光,一片刀影。夜色里的高昌王军连绵不绝,似是毫无止境。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重重明光金甲之中显现。只他未着金甲,依旧一袭白袍,器宇轩昂,更甚从前。
洛枭也有经久未见过他了。
今日在城门口对峙,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轮廓,此刻面对面直视,这张清朗如昨的面容确实让他看出一丝与从前的不同来。
虽然仍旧一副光风霁月,不染俗尘的神容。
可他只是立在那里,不言不语,却也带着三分杀气。只不过那杀气是敛着的,克制着的,不知何时会爆发。洛枭自幼入行伍,征战四方,是杀伐之人,自然也识得。
神佛怎会有杀气,不过是凡人的虚相罢了。
洛枭冷笑,刀尖抵地,缓步上前,扬眉道:
“佛子,别来无恙。”
他没有像从前那般再对他行双手合十,好似早已摒弃了这一礼节。
“洛枭,收手吧。”
“你来的正好。”洛枭刀尖抬起,直指着他,道,“当日,我信任你,将妹妹托付于你。你倒好,害得她一再受难。”
“是我错信你了!这一笔账,我倒是想和你好好算一算。”
洛襄面上没什么波澜,平静且坦荡地道:
“我有负你所托,这是你我二人的私事,并非两国之事,不要牵连他人。”
“因她之故,我不愿与你兵刃相向。今日之局,胜负已定,不要再做无畏的伤亡。”
他既是凶残暴戾的北匈右贤王,也是她的三哥,他不能让她为难,更不想看她伤心。
洛枭环顾四周的高昌兵,确实数百倍于他的人。这是让他束手就擒的意思?
休想。他在心底飞快地计算着距离和时机,刺伤对面那个和尚需要的步伐。
洛枭咬了咬牙,朝周围亲卫示意,众人经过长期演练,自是明白他的命令,点头应下。
他正要举臂抬刀而起,箭袖忽而一紧。
“三哥,不要!”朝露已从屋内奔了出来。
看到她泪光浮动的眼眸,洛枭有一瞬间的失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暗箭划破天穹,自浓重的夜幕中骤现,犹如一道冰冷的寒光,直直从洛枭背后射来。
刹那间,一道身影掠过,挡在他的背后。
洛枭转身,察觉之时,已然来不及了。他睁大的瞳仁里,映出喷涌的血花。他的身后,箭矢直直擦着朝露的肩头而过,撕裂了她的衣料,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洛枭趔趄一步,将人扶住,一脸的不可置信。
朝露捂着肩头溢出的血渍,望着他慌乱的神色,反倒笑了笑:
“伤口不深,死不了。三哥,这是我又一次受你的报应,再有下一次,我可真要死了……”
洛枭神情有过片刻的松动,眼眸渐渐染上了血一般的猩红,面上杀意丝毫不减。
他将朝露扶起,死死盯着大步前来想要靠近她的洛襄。他不顾高昌王军重重刀光的阻拦,走向洛襄,挡在他面前,咬牙切齿道:
“你,卑鄙无耻!”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怎会不知,这四处都有弓箭手,本就是要将他瓮中捉鳖。露珠儿护他心切,甘愿为他挡箭,为他受伤。
洛襄长腿一踢,靴尖将落在地上的箭矢挑起,握在手中,掌心施力,一下子拗断成两半。
“你以为,这支暗箭重伤了我,就能护下高昌?
“你以为,北匈没了主帅,自会退兵。由此不费一兵一卒,守了高昌,得了民心,不是吗?”
高昌王军怒目而视,拔刀上前,欲将人拿下,洛襄一扬臂,示意众人莫要轻举妄动。众将迟疑着收刀退后。
“并非我下的令。”洛襄声色坦然,从容不迫。
他是她的三哥,他无论如何不会动他。
洛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轻嗤一声,冷冷道:
“她都不要命地回高昌帮你对付我了。我们兄妹好不容易重逢,却因为你,差点反目。”
“为了你,她来高昌,身上多了那么多的伤病。为了你,她一直在劝我收兵,不惜以命相搏……当年,你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她的!”
他猛地突刺上前,一把抓住洛襄的衣襟,用那一支金色的箭簇直指他的眉心,冷笑道:
“呵,你竟为了高昌,伤了她。”
“我城外精兵只待我呼哨一声令下,就可攻城!露珠儿今日若是有三长两短,即便鱼死网破,我也要杀了你,再杀光高昌所有人!”
“唔……”
朝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洛襄看到她口中突然溢出的血,猛地抬臂掠过洛枭。
高昌王军眼明手快,一下子将洛枭和他的人层层包围起来就地扣押。
洛襄疾步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肩头,道:
“别动。我去请医女过来。”
一双素手拂开了他覆在她肩头的手掌,避退了一步。
洛襄一怔,那双熟悉的明眸没了往日巧笑倩兮的灵动,变得冷若冰霜。
“不是我。”他眉头轻皱,声线紧绷。
她没有回答,目光也再未与他对视。纤长的脖颈扬着,精巧的下颚抬起,眼角因愤意而泛着绯色,惨白的唇角染了血痕,明丽至极,冷艳至极。
洛襄藏在袖中的双手青筋隐伏,指节凸出。他看到她眼中的寒意,声音也冷了下去:
“你不信我。”
自问自答,亦是自嘲。
那支分明就是高昌王军的金箭,用当日的神佛金像熔造而成。他给不出自证清白的证据。
于兵法而言,瓮中捉鳖,暗箭伤人,确是他守城得胜的最好计谋。
就像此刻,那支射向洛枭的暗箭成了一道裂痕,她即便只是一只雏兽,也会伸出凶猛爪牙,只轻轻挠人一下,也足以令他鲜血淋漓。
洛枭,就是她的逆鳞。不可触,不可伤。
夜风在二人之间拂过,衣袍扬起又垂落,相触又分离。
朝露的视线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她看到他眼中流露的迷茫,沉痛,还有不属于他的爱恨嗔痴。
她闭了闭眼,强忍内心的悲恸,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望向被围困的洛枭,唤道:
“三哥……”
洛枭猛然挣脱桎梏,在泥地里趔趄几步朝她奔去,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别怕,三哥在这儿。”
朝露凝望着洛枭,余光里看到那道玉白的身影在一旁凝滞不动。她咽了咽血气,仰起脸,朝着洛枭一字一字顿道:
“他曾在乌兹为我挡了一箭。今日这一箭,算我还他了。从此,互不相欠,三哥你莫要再计较。”
她扫了一眼对洛枭虎视眈眈的一众高昌王军,虚弱的声音几近哀求地道:
“三哥,让你城外的人退兵吧。我累了,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
“我不想看到他。我们回乌兹去,好不好?”
第82章
天穹阴霾,重云蔼蔼,直压到了连绵不绝的军帐之上。
大雨欲来,烈风劲吹,军旗狂涌如潮。
今日,高昌和北匈在此议和。
洛枭听到通传高昌来人已等候多时,才姗姗迟迟,赶至辕门外,一眼看到男人负手而立。
一身浅淡的玉白僧袍至清至寡,日光在他身上落满斑驳光影。他的背后,极远处,山峦起伏,给他的轮廓勾了一道墨黑的暗边。
洛枭屏退了四周的甲兵,大步上前,盯着他面上的黑疤。
军营里,洛枭麾下那些将士,一眼认出这位国师,多少人曾一再败于他守城战中,对他恨之入骨,一路上鹰视狼顾,若非洛枭军令如山,恨不能将他一箭射杀。
他倒好,不带僧兵,也不带王军。孤身一人前来敌营议和。如此气魄,即便在尚武的北匈军中,也甚是少见。
洛枭唇角抽了抽,故意道:
“国师大人,还真敢来?”
洛襄覆在背后的双袖垂落,淡淡道:
“右贤王当日在城门千军万马前未曾射杀我,今日亦不会。”
洛枭冷笑道:
“因为,我早就知道国师就是佛子,佛子就是国师。”
“杀你,不必我亲自动手,今后自有世人杀你。”
见他沉默不语,洛枭收起了戏谑的笑,指着天际处壮阔的群山,幽幽道:
“我知佛子有济世之心,否则也不会与我百万大军作对,以身死守高昌。”
“但我劝你,如果想要救高昌,就杀光军中那些知道你国师身份的人,捂上他们的嘴,继续好好做你的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