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她想要看他成佛,去天高海阔,去践行他和她一道定下的,海晏河清的理想。
“不瞒诸位,我命不久矣。”朝露垂着头,艰涩一笑,道,“待我的业障已消,他的劫难已解。他成了佛子,我会远离他。此后山高水长,不会再见。”
众长老见她轻言生死,毫无惧色,纷纷目露哀恸,慨叹道:
“佛陀曾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女施主有此佛心,来世必将大彻大悟。”
洛朝露含笑不语。
她不求大彻大悟,也不求再有来世。只求他今生得偿所愿,圆满成佛,来世往生佛国,得道彼岸。
朝露从蒲团上起身。长久的跪叩令她虚弱的身体有些晃动不稳。她轻咳几声,稳住身形,再双手合十对几位高僧依次行礼,仍是被武僧押着走出佛殿。
天际骄阳似火,霞光映染,烟霏云敛,万千华光自云层泻下,大地赤金一片,瑰丽壮美。
悠远庄严的诵经声里,洛朝露微微扬首,迎着旭日朝阳,灿灿霞光如金丝缎落满她的身间。
恍若压在肩头的千钧重负已尽数卸下,她感到一身轻松。
这一世,她不过是他的劫难一场。此行之后,以她一人的牺牲,可以救下战火纷飞下的高昌百姓,也成全他救世的理想。
她偿还了前世的罪孽,没有辜负他救渡她两世的恩情。
再没有遗憾了。
……
高昌大寺,百丈金身释迦像巍峨矗立,遍地金光洒曳。
自从正殿的佛像被搬走熔作箭镞,王城的信众只能参拜这尊仅存的佛像。
几名信徒将供奉的瓜果和香火恭恭敬敬地置于佛脚前,伏跪叩头,无不虔诚。
殿门打开,被武僧押着的洛朝露从中走出。
所有信众见了她,登时站了起来,怒目而视,紧握拳头,围了上去。有人面露忿忿之色,有人怒骂一声“妖女”。
绛袍武僧和高昌王军维持秩序,将人隔开。信众将手中的瓜果香烛朝她扔去,遍地糜烂。
正殿门外,一处浓密的树荫下,佛门长老目送洛朝露被武僧押入水牢。
互相对视一眼,沉默了一刻有余。
树影婆娑,簌簌有声。俄而,一人开口道:
“为了一个佛门颜面,如此待一个女子,是否太过残忍?”
一人捋着白须,道:
“女施主有慈心,对所犯罪孽想要将功补过,是她心甘情愿。况且,这三桩逆罪她本就犯下了。以此赎罪,消除业障,乃功德圆满。”
另一长老双手交叠,覆在身下,道:
“佛陀苦行数年,才终悟大道。我佛慈悲,愿渡能渡之人。女施主求仁得仁,也算心愿得偿。”
唯独净空法师面露忧色,摇了摇头:
“因果颠倒,今日所行,不知是对是错。”
……
入暮之时,熙熙攘攘的人流已经渐渐散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寺中。
佛子形销骨立,显得僧袍犹为宽大,空空荡荡地罩在身上。
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他像是一道游魂,缓缓步入院墙之中。
翻倒的香案已被重新扶起归位,断裂一地的供奉红烛已被收拾,碎裂的净瓶被扫了出去。佛龛前簇新的雕纹红烛重燃,瓜果依旧散着清香。
一队高昌王军将士正坐在正殿一侧的地上,互相包扎身上被利器砸伤的血口子。他们愤愤不平,说起方才疯狂的信众如何群起而攻之。守城战中,他们曾与她数度并肩作战,忍不住站了出来,维护她才落下的伤口。
那日,她来王寺助他熔佛造箭,亦是这般场景。
无数信众围着她,谩骂于她,将手中的香烛、利器、石块都往她身上砸,怒斥她毁坏佛像,出佛身血,诅咒她下地狱。
满目狼藉。今日是大寺月度的法会,人流密集,信众万千,这般惨相所见,她所受的屈辱不会比那日轻微。
洛襄没有作声,提步向寺庙后山不为信众开放的水牢走去。
那里本是戒律院,关押佛门犯戒弟子的刑房。
数年前,他曾亲手将一犯了淫戒的弟子打入水牢,眼见一五大三粗的男人痛哭流涕,哀声求饶。
洛襄一步一步走下郁郁积水的石阶,行至幽暗的地下,隐隐可闻远处水声汩汩而过。
豆灯昏暗,潮气覆满石壁,水珠淌落他玉白僧袍,丝丝凉意浸透周身,他却如同毫无知觉,麻木的步履越来越急切,在积水的石砖上不断溅起一波又一波的水渍。
隔着木栅,远远可见一道瘦弱不堪的身影被绑在水面中心的刑架上。
一池死水微微晃动,溢出些许至地面,形成细流,渐渐散出难闻的朽气。
黑沉沉的水面倒影出女子惨白的面容,蓬乱的乌发。
洛朝露半身已被浑浊的污水浸湿,心头翻江倒海一般,意志似是要被这一池蚀骨的死水吞没,瓦解。
她听到脚步声,沉滞地抬头,看到一道玉白的人影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阻隔刑台的死水,飞快地淌水朝她奔来。
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映出来人修长挺拔的身姿,好似一道虚幻的泡影,却又真实不虚。
水位不过到他股侧,翻涌的污水将他干净曜目的一身白染作暗沉的墨色。
仿佛前方是炼狱冥河,他也会如此奋不顾身。
他来了。
洛朝露想忍住泪,可眼帘前已是朦胧一片。
身间一松,束缚她四肢的绳索已被解开。他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她揽入怀中。
这一刻,他不是佛子,不是国师。只是一个想要保护心爱之人的男人。
朝露失力一般倒在他怀中,她抬首,两行清泪已不受控地落了下来,望着他。
面庞清癯,眼窝深陷,黑白分明的眼瞳布满血丝。
他一言不发地向她伸出手,拂去她发上的水珠。只见手指消瘦,骨节嶙峋。
“襄哥哥,我不是妖女。”她克制着喉间的哽咽,轻声道,“我从未想让你破戒。”
“我知道。”他点头,声音又低又沉,随着水牢的波纹,竟发着一丝颤意:
“你近日,夜夜来浮屠塔,不仅仅是为了离别前与我相守,是不是?”
“你是想要为我掩盖什么?”
朝露艰难地翘起唇角笑了笑,眼尾勾起,还有一丝苍白的得意:
“自昭明逝去,昭月日渐疯魔。我的人发现,她一直在搜集证据想要让你身败名裂。我不能让她用你的隐疾对付你,你那个每逢月圆就要发作的病……一旦揭露,一定会被世人当作邪魔。”
她重重地摇着头,秀眉拧起,执拗且坚定:
“我决不能让她发现你的秘密。”
“这是我许下的誓言。我必须要做到。”
她不能让他因此被信徒唾弃,她承受过千夫所指的痛苦,她不想他也承受一遍。
他那样好,就是值得千人景仰,万人叩拜。
朝露朝他挤出一丝笑,由衷地道:
“佛子就该高坐神坛,不染尘埃。如今一来,你既可以做佛子,又可以济世度人。世间就有两全之法。”
她垂着眸,浓密的羽睫上带着细小的泪珠在颤动,叹息声在风中幽不可闻,忽又抬眸望他,清晰地道:
“只要我认了罪,你成了佛子,我不过是你的一场劫,很快就过去了。”
水波潋滟,柔光浮动。
洛襄浑身僵直,眸光在水波中明灭不定,如有暗潮汹涌而来。
来此之前,心中若有山岳压心那般沉重,浑身的血脉仿佛被压迫得麻木无觉。
可此刻,心口像是被一双无形的锋刃狠狠绞紧,生出一股钝痛来。
她以自身为诱饵设下这一场局,就是要将他从昭月的阴谋中摘出来。
一道妖女诱佛子的障眼法,骗过了所有人,掩盖了他那不可与人道的隐疾。
他太过迟钝,浑然不觉。
身间似有一道热流炸开,在五脏六腑间游走。他像是挣脱了牢笼,四肢百骸破冰而出,忽然猛力地抱住了她。
用力之大,像是要将她钳制不离。用力之大,她能感到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眼眸漆黑如夜,血丝似在暗燃,声音沉定:
“你何错之有,为何要认罪,为何要受刑?”
她喉间有几分窒涩,艰难地说道:
“前世今生,我引你身陷欲海,我深觉自己罪孽深重……我夜夜做噩梦,梦见到处都是火海,我淹在烈火中,身体被烧得只剩下骨头了。所有的皮肉腐朽后又长出来,再被烧毁……我就该下地狱的。”
“胡闹。”他深深凝视着她,一字一字道:
“是我肖想你,是我亵渎你。所有罪孽,皆在我一人。”
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此烧手之痛,因他而起,该由他一人来承受。
朝露沉默不语,只是朝他摊开手,掌心有一朵半开焉了的栀子,她的指尖拂动花瓣上残留的露珠,忽然问道:
“襄哥哥,他们说我是西域第一美人。你说,我好看吗?”
“美不胜收。”他望着形容狼狈的她,心中有几分酸涩。
朝露不动声色,指甲越扣越紧,娇嫩的花瓣被掐破,很快失了颜色,皱痕遍布,搓揉得不成样子。她继续道:
“可若有一天我人之将死,形容枯槁,容色衰微。你对我的欲念消散,爱意难道不会随之磨灭?”
她没有抬头看他,纤手轻轻一扬,掌心枯萎的花瓣,随风散去,零落成泥,碾作尘土。
“色衰而爱弛。待情爱淡去,心动不再,你会不会后悔入红尘,后悔背弃佛道,颠倒梦想?”
“你生来是要济世度人,我与你所执之念,背道而驰。若是没了佛子之身,无法救世救天下,无法救你的众生。今日爱欲会不会生了怨恨,怨我恨我?”
她深知自己贪心不足,也曾在阴暗处卑劣自私地渴求着他的爱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