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朝露一怔。他已缓步走向了人潮。
“她不是妖女。”
一声沉定的低吼震住了嘈杂的叫嚣。人群瞬时静了下来。
洛襄神色肃然,一袭烈烈玄袍,与黢黑的夜色交融一色,尽显磅礴气势,天人之姿。
他的声音仍如从前讲经时那般端持清正,此刻更是抑扬顿挫,气吞山河:
“她为你们守城,使得你们免遭北匈屠戮。她为你们借来粮食,使得你们免受饥馁之苦。你们却一再污她为妖女。宁肯终日信奉那虚无的神佛,也不愿承认神佛根本救不了你们。”
他利刃般锋利的目光,扫了一圈静默下来的信众,冷笑道:
“作为修行之人,将所有罪孽归咎于一个无辜女子身上,你们修得是哪一本佛经,习得是哪一条道义?”
佛子辩才第一,多智第一,闻名西域。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哑口无言,如何再能辩得过他。
可笃信了一世的信众心中始终悲愤难耐,哭天抢地。
佛家教人今生苦修,来世极乐,超脱轮回,到达彼岸。
如果连佛子都成不了佛,他们这些粗陋凡人,即便苦苦在佛前祈求,日日按律修道,如何能登达极乐?
佛子所作所为,就是断了所有人来世美好的愿景和念想,何其残忍。
“佛子定是被妖女迷惑了心智。合该杀了妖女,助佛子早日成佛!”
最前头有人振臂高呼,一阵附和声后,喧嚣又起。
骤然间,一道寒光闪过,那人的颈上已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洛襄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是浓墨一般晕开去。他手中寒光凛凛的刀刃染了几滴血,比刀刃更冷的,是他的面色。
“我已还俗,戒律尽破,不介意再犯下杀孽。”
那人愕然,捂住颈侧的伤口,不敢置信,开始后退。大批的信众眼见鲜血,又见王军利刃出鞘,也顿生惧怕,跟着朝后退却。
“戒律清规,是我一人所破,与她何干?你们非要说她是妖女,今日便随我一道往浮屠塔,同我做个见证。”
语罢,洛襄扯动一旁亲卫前来的马匹,抱着朝露一道上马,扬鞭朝浮屠塔疾驰而去。
信众一片茫然,人潮起伏,跟着马蹄声涌去。
浮屠塔前,高昌王军已将玉阶围了起来。
一众高僧长老本还在堂前哀声叹气,忽见洛襄竟然又折返,禅杖猛地一拄地,怒目而视。
朝露见状,心中生怯,扯了扯他的袖口,低声道:
“你要做什么?”
洛襄回眸,望着她淡淡一笑:
“我不能让你一人背负骂名。”
他朝身后跟来的王军一扬臂,令道:
“拿酒来。”
一坛酒递了上来。洛襄手指扣住坛口,朝着外头的信众举起酒坛,豪饮一口。
饮罢,他抬臂抹去唇间的酒液,感到喉底泛起陌生的辛辣,烧灼一般,要焚尽他的五脏六腑。
他心中顿生一丝快意,将酒坛猛掷于地面,高声道:
“酒戒已破。”
举座皆惊。在塔前密密麻麻围观的僧人和信众无不目瞪口呆,人群倒伏一片,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哭声。
洛襄如若未闻,牵着朝露来到正中那座巨大的释迦佛像前。
他声音纯正清朗,依旧肃穆,依旧脱俗,如同布道一般高声道:
“佛陀也曾是肉身凡胎,有爱也有欲。佛陀从来不是让人断情绝爱,而是破除对爱欲的执着,顺从本心。”
“朝露,我的本心就是你。我贪你,嗔你,痴你。”
既是传道的佛音,亦是最动人的情话,徐徐入她的耳,流进她的心底。朝露颔首,落泪纷纷。
洛襄所言所行,已十传百,百传千,一句一句传至塔外的万里人潮之中。信众之中,群情激愤有之,捶胸顿足有之,失声痛哭有之,全部被守卫的王军拦下。
“大胆,竟敢在佛前妄语邪淫?!”一长老愤然出列,怒斥道。
洛襄拂袖,轻飘飘道:
“妄戒已破。”
他轻轻搂住颤抖不止的朝露,望了一圈目眦欲裂的众僧,淡淡道:
“这还不是邪淫之戒,尔等且看好了。”
堂前,朝露被他搀扶着,两人一道缓缓跪坐在蒲团上。
“再请佛祖和诸位做个见证。”洛襄深吸一口气。
他转过头,深深凝望着身旁还穿着嫁衣的女子,一字一字道:
“诸天神佛在上,我洛襄与朝露,今日在佛前结为夫妻,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清寂的音色一声一声回荡在塔内,久久不绝。
满目神佛的庄严辉光,众僧无数惊异鄙夷的视线,像是山一般朝二人压了下来。
饮酒,妄言,成亲。对应酒戒,妄戒,淫戒。
佛子一夕之间,数戒尽破。
人声鼎沸,一片哀嚎和怒骂中,朝露浑身震颤起来,渐渐被此间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来。
她心中感动不已,悲恸不已。
他是为了她,才如此离经叛道。
若不是她,他已受封佛子,受万千信众景仰,而不是此时此刻,与她一道为人谩骂唾弃。
朝露抬起脸,摇了摇头,已是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是你的劫难。”
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
洛襄朝她摇了摇头,否认她的话。
他笑得无边温柔,像是冬日晴阳,融雪消寒,化在她冰冷的身间。他轻抚她的鬓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温声道:
“你不是劫难,你是我的缘分。是我两世苦苦修来的姻缘。”
一字一句,她的泪随之大滴大滴地落下,泅湿了她血红的嫁衣。
巨大的欢喜和无尽的悲痛在心头交织缠绕,朝露身体发颤,不住地摇头。
见她只是摇头不语,洛襄浓眉微微蹙起,低声道:
“在佛陀面前拜堂成亲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朝露,你不愿意么?”
洛襄有几分紧张,攥了攥她的手捂紧了,道:
“佛前不可妄言。洛朝露,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朝露哽咽不断。她微弱的声音像是玉蚌忍痛含了一颗砾石,历经千百年,磨出一颗珍珠来:
“我病得很重,不知还能再活几天……”
他本来有大好的人生,她不想他如前世那般。她的泥淖,她不想将他一并拖下去。
洛襄摇头,轻叹一声:
“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你我皆得偿所愿,一天和一万年并无分别。”
“我们有一日,就做一日的夫妻。这一世过后还有下一世。生生世世,矢志不渝。”
佛经上说如电光朝露,梦幻泡影,可这一刻的相许相守,谁能说不就是永恒?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离二人最近的一排长老本是怒容满面,此时偏过头,轻声叹息,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几名护卫在他们身边的王军将士,对视一眼,背过身去,低着头偷偷抹泪。
言语感人肺腑,震慑人心,如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直到传至后面的信众之中,一时间人语声停了下来。几对善男信女热泪盈眶,相拥而泣,竟一时忘了为何而来。
夜风徐徐,经幡拂动。
佛前,洛襄抬手,一点一点拂去她面上的泪痕,轻轻将她拥入怀中,笑道:
“从前我答应过你三哥,也对你说过,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今日成亲,也算不违背我与你的誓言。”
“答应我,朝露。答应我……”
他的声音清冷,带着几分低哑,像是沉寂许久的弦在拨动人心。
朝露垂首不语,羽睫颤动不止。她再抬起头时,清泪中带着明媚的笑意,道:
“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洛襄轻轻一笑,道:
“一百件都可。”
朝露双臂抬起,环住他的脖颈,坐起毫无气力的身子,艰难地贴近他的耳侧低语。
洛襄静静听着,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朝露心知他从来不会对自己食言,便终于放下心来。
她低头看到光洁的青砖,照出自己瘦弱的影子。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形容定是憔悴不堪,心中惋惜,不由低声道:
“我想做个漂亮的新娘子。”
曾是西域第一美人,想要嫁给此生最爱的男人的时候,却是这样的容貌。朝露难过地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带血的手指上。
她缓缓用指腹划过嘴唇,以鲜血为口脂,将他为她所流的血抹在了她血色全无的唇瓣上。
朝露抿了抿嫣红的唇,凝视着他,专注地问道:
“好看吗?”
洛襄忍住眸中泪意,用力地点点头,勾唇一笑,朗月疏星一般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