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忆及往昔,男人冷寂的面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很快,他的面色再度凝重起来:
“可自她入了宫,陛下可见过她见过哪一回有过发自真心的笑?她被妃嫔和大臣嘲弄,为人陷害,凡事小心翼翼,直到后来可以为了活下去心狠手辣,枉顾人命……”
他将锋刃越握越紧,最后“咣当”一声甩落在地,折成两段。
“她不属于长安,陛下护不了她,还非要动她,将她带去皇宫,害她一生孤苦,连死都不得安生。”
“若她能回到西域,北匈右贤王不会再发兵,大梁与北匈的边境之患自然消弭。她三哥向来疼爱她,也无人会拿她的身份做文章,再威胁你的皇位。今时今日,她也不会惨死在你的暗箭之下。”
“桩桩件件,皆因陛下自私冷漠,无情无义,错上加错,以至于无可挽回。”
“你住口!”李曜大步上前,猛地拽住他的衣襟,目眦欲裂,一字字道,“朕唯一的错,就是当年爱她太深,宠她太过,让人看出端倪,想要置她于死地。”
可是任凭是铁血君王,喜欢一个人怎能不露出一点端倪?
想要时时占有,想要她为他笑,想要将他的所有拱手奉上,只为讨她欢。
冰冷的指节被缎面勒红,染了襟上凝结的血,愈发显得暗沉无力。
“朕不愿像当初的父皇一样,为了一座冷冰冰的皇位,以爱之名冷落疏远母后,还说是对她的保护,结果害得母后在冷宫自尽……”
李曜神容空洞麻木,似是被抽走了魂魄。
“你可知,朕当年跑去冷宫救母后的时候,她的手还是热的啊!是热的……若是朕再快一步,再快一步……”
他喃喃自语,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在冷宫前,想要救母后而不断拍打宫门至满手鲜血的少年。
记忆里的血手印一次一次地凝在宫门上,最后只是无力地融进了那血色的朱红之中。
李曜缓缓抬眸,死气沉沉的眸光骤然发亮,每一道血丝都像火星子,在灼灼燃烧:
“故而,朕偏不!朕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朕就是宠爱于她……”
洛襄黢黑的目光如覆霜雪,冷冷打断道:
“可你和你的父皇并无分别,最后还是将她囚禁,杀死。”
手指从襟口缓缓垂落,李曜松了手,双目空茫,低声道:
“ 朕不知,进是错,退也是错……”
在雪夜里静立良久,他手指僵直,方才被刀划破已毫无知觉。
血渗入了他错综的掌纹,他一时分不清是她中箭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可他只是将满是鲜血的掌覆在面上,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感受她的余温。
分明冰寒刺骨,在他掌中却如同尚带温热。
一道一道的血痕淌落他泛着青白的面色,自挺拔如山峦的鼻梁之间割裂开去,显得犹为阴森可怖。
半晌,李曜终是停下了动作,眯了眯那双无情的眼,低低笑了起来,柔声道:
“无妨。朕要擢她为贵妃,让她入皇陵,待朕百年之后,与朕同棺合葬。”
平淡的语调之下,掩着内里的嗔痴,癫狂,和疯魔。
语罢,李曜俯下身抬起手,想要掀开覆在她身上的袈裟,再一睹芳容。
“呵——”沉默许久的男人竟是笑了一声。
“她活着的时候尚且不愿留在你的皇宫,死后怎会愿意入皇陵?”
声如碎玉,字字诛心。
李曜的手顿在那里,收拢在背后,微微发抖。他仰了仰头,撞上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低吼道:
“朕是皇帝,是真龙天子,朕还会和她有来世,还要生生世世!”
“皇帝?”洛襄反问,微微蹙眉,声无波澜,反问道,“陛下不知,自己的皇位从何而来?”
“这些年,你待在朕身边,为朕巩固帝位,拱壁国土,难道就是为了她?”李曜冷冷道。
洛襄垂眸,漫不经心地拢起血染的袖口,淡淡道:
“我以为,陛下爱她,护她,我保卫陛下,就是保卫她。岂料我错了,是大错特错。”
他记得三年前,她坐在凤鸾车上,从乌兹启程去往长安。他知道了她隐秘的身世,深知在大梁,只有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才能护她一世平安。于是,他舍生忘死,在一次次叛乱中,为她的夫君保住这摇摇欲坠的帝位。
却不料,宫墙成了葬她的墓碑,皇城作了埋她的坟冢。
洛襄微微仰头闭目,道:
“你这皇位,这些年我既能为你守得,今日自然也收得回来。”
“陛下在殿外那群久在禁中的亲卫,已是多少年未有实战?比之我日日与北匈对阵的疆军何如?”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如雷霆大震,落在年轻的帝王心头。
“你!”李曜胸膛剧烈起伏,怒极反笑,不可置信地勾了勾唇角,讽道,“你这是谋逆。”
“为了一具尸身,你竟要谋逆?”
洛襄拾起地上的断剑,寒刃折射出他深深的轮廓,笃定的姿容。他轻声道:
“为她所愿,谋逆亦无不可。”
君臣离心,兄弟阋墙,既已成定局,身败名裂,永世骂名,又有何不可?
这一世他一次次困于身份,作茧自缚,待今日她身死眼前,他才大彻大悟。
“三年前,我就错失了一次良机,今日不会再错。”
“陛下大可自己选,长安的帝位,你究竟舍不舍得?”
沉默的死寂蔓延开去。
不知何处来的风,烛火倏忽灭了,无边的夜色沉了下来。
陷在黑暗中的两道身影静立了良久,良久,直到终有一人推门而出。
是夜,姝妃洛朝露停灵于雷音寺。时至初晨,灵柩所在的佛殿之中遽然燃起熊熊烈火。
佛陀金光,菩萨宝冠,金刚利器,十八罗汉广大神通,尽数没于通天火光之中。
大火烧山一日一夜,将整座恢弘矗立的雷音寺化为焦炭,夷为平地。浓烟经十日而氤氲不散。
之后,帝归长安,国师依旧前赴西域平叛。
浩大的雪纷纷落下,无声无息,将一切掩埋在烧尽的余灰之中。
后来,一场又一场的大雪掩埋了血迹和来去的脚印。
待数月后,春雪未尽,清寒渐微之时,雷音寺的山门外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寺在空山之间,枯木逢春,枝桠新绿,云雾袅袅如烟。
皑皑山雪已开始消融,露出底下掩埋的焦土和废墟。
男人一身落拓墨色劲装,新生的乌发束于身后,下颔已有微微青茬。他一步一步走上山门,举步缓慢,汗湿脊背,浸没了未愈的伤口,血渍斑斑,却隐在玄衣中了无踪迹。
佛殿一片暗灰的余烬之中,有白衣老僧立于烧毁的佛像前,朝他双手合十。
似是等了他许久,似是早知他会来。
洛襄重伤之下,体力不支,抱起香案上一蛊瓷坛,血痕遍布的手轻轻拂过,掠过老僧淡声道:
“我已不是佛门中人。”
老僧微微一笑道:
“吾名玄渡,乃是彼岸的引渡之僧,特来召施主往生佛国。”
洛襄嗤笑道:
“我前半生修佛,后半生深陷杀戮,五戒尽破,如何再能成佛?”
老僧却正色道:
“施主虽未持佛门之戒,但佛心至坚,以金刚之身救苦救难,渡人渡己,何尝不是菩提正果?”
语罢,他笑盈盈地将宽大的袍袖一挥,为他显现了灵山大雷音寺的盛景。
玄猿献果,麋鹿衔花,青鸾舞,彩凤鸣。祥云笼罩,天幡飞扬,佛陀在正中莲座间拈花语笑,诸天菩萨、金刚力士簇聚两侧,法相庄严,静观众妙。
二人置身其中,万千华光在身间涌动,头顶有曼陀罗花和文殊兰交织相映,在比丘梵唱中四散落下,清圆自在。
正是天上佛国,极乐净土。凡人无不所求,众僧心向往之。
老僧慈眉善目,笑眯眯道:
“九世九劫,因果得解,渡尽凡人,你功德圆满,可再归佛道。”
声如洪钟,震荡三界,直抵人心。
洛襄神思恍惚,垂首凝望怀中的瓷冢。
若他成了佛,跳出了轮回,就不会再有来世,无缘与她再见了。
俄而,洛襄摇了摇头,道:
“弟子尚有一人未渡,誓不成佛。”
老僧笑意敛起,袍袖一拢,漫天金光稍纵即逝,佛国盛景不再。环顾四处,周遭仍是一片火烧后的荒芜破庙。
他低斥一声,如雷鸣轰然,振聋发聩:
“历经九世,你仍是执迷不悟?哪怕违背佛陀的旨意,你也要贪恋红尘?”
洛襄目光投向空山之下,只见霞飞云敛,滚滚红尘,万丈人间烟火,映入他眸中。
他蓦然一笑道:
“此心不改。”
引渡僧一言不发,又挥展袍袖,转瞬间,山下已成一片熊熊炼狱。
此为无间,众生极苦,只因痴迷其中,沉浮往复,无法超脱。
刀山火海,举体无完肤,方寸血肉皆割裂,肝肠尽烂,骨肉都糜。身在其中,众鬼身如红藕华开,终岁哀嚎惨叫声不绝。
阴风吹之,则死已还生。一夜死生,地下每经万遍,一朝苦痛,人间已过百年。
老僧冷声道:
“她损人梵行,数造杀孽,一心向恶,无可救药。当入恶鬼道,永堕无间地狱。”
闻言,洛襄心中一动,捂住胸前撕裂开去的伤口,缓缓拭去唇边溢出的血。他怀抱瓷冢,朝老僧单手行佛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