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愿再入轮回,再渡她一世。”
老僧袍袖垂落,无间炼狱的景象又化作他指间齑粉。他摇头叹息,道:
“当真,还是窥不破吗?”
洛襄低头一笑,道一句:
“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他放下瓷冢,双膝跪地,对着老僧三叩首道:
“求佛为我指引,让我与她再入红尘。”
引渡僧望着山云初起,日暮沉落,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西方极乐,有神鸟名曰迦楼罗,以心发愿,自投炽火,涅槃焚身之后,换得一纯净琉璃舍利,可脱无间,重生人世。”
“但……凡有所求,皆附代价。”
洛襄抬首,见老僧欲言又止,幽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饱含憾意,捋着白须道:
“迦楼罗为鸟,因一世又一世浴于业火,每逢月圆,必要受欲火焚身之苦,难消难解,死后方休。”
洛襄垂眸,无丝毫犹豫:
“爱欲本在我身,弟子甘愿受此刑,以换得她再有来生。”
待洛襄再抬首,白衣老僧早已消散,唯有叹息的回响仍在,余音浩荡,在山间不止不绝:
“真乃业障,欢喜业障……”
夤夜,清月如银,雷音寺的焦墟废土又再度燃起大火。
冲天的火光中,初受戒的绛袍,佛子的袈裟,国师的僧袍,直至最后的玄黑缁衣,皆化为一寸一寸的灰烬。
连带着记忆里漫天的佛经诵偈,王庭里一夜不尽的缠绵,屏风前那抹认真习字的剪影,那一枚无法宣泄爱意的绳结,还有最后雷音寺前决然离去的背影……
伊人桃面笑靥,酥腰云鬓,亦尽数付之一炬。
一生飘摇不定的命途,如幻化的吉光片羽,就在眼底一一掠过,消散了。
此生已休,但求来世。
他不会后悔,也不遗憾。
火焰明光,生生不息,照尽两世。
……
今生。
长安城二十里外,洛朝露从一场烈焰大火的梦中醒来。
她体肤炙热如焚,浑身发抖,心头狂跳。
洛朝露抚了抚胸口,缓缓下了软榻,浅眠之后,恢复了些许精力。
她与邹云领着西域联军,从敦煌至长安,连日跋涉,昼夜不停,今夜这是她第一回 沾榻,竟然独自睡了过去。
朝露披上大氅,带上马鞭,朝帐外走去。
不同于一路上的一座座边城,长安戒备严密,不好带整支军队入内。她需得和邹云一道想个办法,可他近日老是避着她,行军也并不紧快。
朝露蹙起眉头。
帐外,月色如水,一群巡逻的甲兵聚在一处,指着远方一处遥遥的火光四下低语。
朝露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神色骤然一凛。
是北匈人的玄甲骑兵。
不止有她这一支乌兹王军绕过边城,走险山恶水,奔赴长安。她一眼所见,熟悉万分,就知晓这是北匈人的骑兵,定是从长安北面的定襄城来的。
定襄是大梁北境的重镇,历来由藩王镇守,防守森严,北匈骑兵怎能轻易入内?
洛朝露想到洛襄还在长安,心思不定,当即叫亲卫牵来坐骑,拿上弓箭,欲与一支小队过去探一探北匈人的虚实。
一夜未露面的邹云疾步而来,劝她道:
“王,不必担心,北匈人只是佯攻,并非真的要与大梁开战。”
朝露勒住马,面露狐疑,皱眉道:
“你又如何知道北匈人的用意?”
“这几日为何要停在长安城外,不再想办法入城?”
邹云一愣,进而垂下头,一言不发。
一路上,他怪异的举止早就引得朝露怀疑已久。
夜风鼓起她覆在缰绳上的袖口,寒意渗肤入骨。
朝露在马上猛地甩一计鞭子,将地上的草皮掀起一丈的泥,厉声道:
“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
邹云面沉如水,屏退了众人,将朝露默默带回帐中。他入帐后没有主动点火,好似黑暗就能掩去他面上露出的心虚。
朝露来到烛台前,燃起了灯烛。用发簪将烛火拨得亮堂无比,仔仔细细看着邹云正襟危坐,双手因紧张而握起了拳。
他没有直视她,握拳的双手在膝上平放,缓缓道:
“佛子临去前,交予我三个锦囊。”
“第一个锦囊,是在你非要离开敦煌,去长安时打开。上面只是……只是详细记述了绕城而走,掩人耳目的路线。”
在她无声的催促之下,邹云犹豫片刻,从其中一个锦囊里取出一段柔软的绢丝递予她。
朝露展开一看绢丝上勾画的舆图,一时气笑了。
无怪乎一路本是险象环生的要道走得顺利无比,本是容易通过的关口却要耗费数日不止。
洛襄前世是国师,他对于西域诸国和大梁边城了如指掌,他是铁了心要拖慢她的行军速度。是想让她到不了长安,见不了他?
邹云明知如此,竟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个人合起来戏弄她一人!
朝露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唇边却是恨恨一笑,朝邹云伸出手,道:
“剩下的锦囊呢?”
邹云不敢看她的笑,擦一把额上的汗,继续道:
“第二个锦囊,便是要我在长安城外时打开,说是看到北匈军不必慌张,是佛子请三王子殿下召来的北匈军。只是一小队人马,只作堪堪震慑,并非开战,让我们放心……”
朝露一把夺过早在他手里捏皱了的锦囊,一看绢丝上的笔迹,确是洛襄的字没错,也确实说了北匈军只不过他请来震慑。
可为何要请北匈军在长安城外盘桓?局势愈发复杂,这样身在其中的他难道不会更加危险?
洛襄谋事起来心思深重,朝露这颗走一步算一步的榆木脑袋百思不解。
从前世来看,承义公主李氏此举至少已谋划了半生,他要做什么?如何阻止这一场阴谋?
朝露左思右想,思绪纷乱无比,又瞪了一眼邹云,道:
“最后一个呢?”
邹云凛然挺身避退,重重摇头道:
“佛子说了,最后一个锦囊没到时候绝不能打开!”
朝露指着远处风烟茫茫中的万里城墙,道:
“长安就在眼前,我都要见到他了,还有什么时候没到?!”
“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打开?”
可邹云却始终不语,而是肃然地收起了无奈的神容,这会儿沉默得更久,头垂得更低。
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一丝不祥渐渐涌上,朝露心头遽然一颤。
她明丽的眉眼间已没了方才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面色开始一点一点地发白。
俄而,她朝他摊开掌心,声音极为平静,平静得像是死寂的潭水没有一丝波澜:
“拿来。”
邹云呆呆地望着她湿红的眼角,朦胧的瞳仁,登时泄了气。他从胸甲的深处,取出最后一只锦囊。
这一只与前面两只不同,锦囊上绣得不是普通的卷草纹或是流云纹,而是一枚小小的绳结,柔肠百结一般,落在她眼底,绕在她心头。
朝露双手颤抖,缓缓接过锦囊,从中取出一段长长的锦帛。
上面的字迹与之前不同。落下的每一笔都极为有力,收笔时甚至在丝线间晕开了些许墨迹。
帐中的烛火不知何时已悄然黯淡下来,绢丝上的一字一句落入她潮湿的眸:
吾妻朝露,见字如晤:
汝阅此书之时,吾已笑往九泉。
长安万民吾所欲也,汝亦为吾此生至爱者也。
世间无两全之法,吾难舍众生,亦难舍汝,只得以此身为祭,奉为牺牲,但求众生与汝,此生安乐无忧。
吾半生修佛,当以天下众生为念,唯有心之所思所牵,在汝一人尔。
念昔年乌兹初遇,一舞惊鸿,一眼万年,一世为劫;莎车王寺,相知相伴,高昌王城,生死相许。虽知浮生不过梦幻泡影,吾亦甘愿为沦。
朝露可知,吾此生极乐之时,莫过于与汝,跪于佛前,结为夫妻,祈求生生世世,永为姻缘。
人生天地,俯仰之间,已为黄沙埋骨。万望汝毋以为夫为念,此生此世,圆满自在。
吾曾于高昌得一灵秀庭院。后院亲手所植十株疏勒国的石榴树,豢养数匹大宛国的汗血宝马。屋中,有大梁江南的团茶饼盈香。又以于阗的暖玉砌为书案,摆满昔时吾为国师之时,所授汝之万卷诗书。
汝可春日窗前烹茶,夏日草原纵马,秋日剥食石榴,冬日寄情诗书。
若得某日,有风自在,有雨湿衣,便是吾魂兮归来。
此生,为夫无愧于天地君亲,独负吾妻一人耳。
然,亦吾心之所向兮,虽百死尤未悔也。
但求来世,生生世世,与吾妻看尽天下风光。
夫襄绝笔。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绢丝上,将大片的墨迹晕开来,字迹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