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洛襄平静地道:
“所谓乱臣贼子,亦是当年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若非陛下当年一意孤行,何来今日之祸?种因得果,报应不爽。如此浅显明了的道理,陛下是不懂,还是根本不愿去细想?”
皇帝从案上起身,锋锐的眸光扫了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一眼,冷笑道:
“你就是你父王派来报应朕的?”
洛襄摇了摇头:
“我不过沧海一粟,今时今日,是要为被诬陷的千人万人向陛下讨一个公道。”
“当年吴王案牵甚广,他们有的不过垂髫小儿,有的是待嫁幼女,只因你一言,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他们的世世代代,仍要受你一言蔽之的酷刑,永无宁日。”
他想起了她。
她的人生就因此案彻头彻尾地改变。她本该有疼爱她的父母,却最终父母双亡,流落西域,两世为俘。
每每忆及,天下还有成千上万人如她这般,他心中激涌,再难压抑。
洛襄目色沉定不移,胸前微微起伏,提高了声量:
“陛下虽贵为帝王,为的该是国祚绵延,苍生福祉,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改变别人的人生。”
“天下万民的命运,本就不该由上位者一念而定。这封罪己诏,本就是陛下数十年前欠他们、欠天下人的交代。”
真相昭雪,虽迟必到。
殿内静默了片刻,帘幕镶绣苍龙衔珠,随风拂动,颀长的龙身在缎面上扭曲不成形。
皇帝立在原地,先是笑了一声,又笑一声。他轻咳几声,道:
“你满腹谎言,朕差点轻信你了。”
他戴着黑玉扳指的食指叩了叩案角凸起的龙头,微微低头,平淡一哂道:
“罪己诏一出,就能退兵?朕要如何相信你?一旦朕写下这罪己诏,只有你一日存在,这天下便有千万人为你前仆后继,来动朕的江山。”
“今日可以草草退兵,那万一还有来日呢?朕授你以柄,可还有退路?”
洛襄早料到帝王心术,深沉至斯,必会有此一问。
此问答案,他早了然于心。
洛襄沉寂已久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释怀的笑意,道:
“罪己诏一出,我可以让叛军就地止戈。”
“而后,我会当众自行了断,保证吴王之祸就此消弭。陛下便还是帝王,青史仍留有你的名字。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吴王遗孤,不会再威胁陛下的龙椅。”
有那么一瞬,皇帝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神色平和如常的男子,好似在看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数十年醉心的权术欲海之中,竟得见此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之人。
他不敢置信,也不会置信。
皇帝收起愕然的神色,盯了他一会儿,试图从他的神容中探得一丝破绽,道:
“城外有十万大军助你,九五之尊之位唾手可得。你却只要一封罪己诏,还要为它陪葬?”
明明执着这一手妙棋,却要落得一个身死的下场?
这可不仅是赔本,而是血本无归的买卖。
洛襄唇角微微一翘,自嘲一笑道:
“陛下没有退路,我又何曾有过退路?”
“我所立足之所,本就是谋逆之因,此生此世,永为囚牢。愿,从今往后,离此恶因,脱此永囚。”
吴王遗孤就如一捧火种,存在一日,便会有人蠢蠢欲动,逆心难灭,借此谋划,推广助澜,达成自己不可告之的目的。
一旦想到,她和苍生时时都会为此陷落,他便寝食难安。
他要为她,永远地脱离此无间之囚。
更要为天下苍生,永远地脱离以吴王遗孤为恶因的战火。
闻言,皇帝背身而立,一言不发,望了一眼帘外沉沉压下来的苍云,在阙楼的兽脊徘徊不去。
良久,他缓步回至案前,静立不动。始终弓身静立在旁的老内侍眼明手快,开始为他研墨。
皇帝垂首,捻起一支无一丝杂色的狼毫,鼻尖蘸了蘸墨,顿了顿,任由墨水流匀。
终是落下了笔。
……
罪己诏写就后,洛襄与传旨的内侍一道离开了勤政殿。
皇帝立在案前,半晌不动不语。
忠心耿耿的老内侍内心惴惴,一面收拾书案,一面低声道:
“若是他们拿了陛下的罪己诏,反倒以此为名,那该如何是好?”
皇帝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他不会。”他的声音如同叹息一般,带着几分怅惘,几分遗憾,道,“他不屑于此阴诡之计。”
皇帝似是终于倦了,如同泄了气一般重重跌坐在太师椅上。他的面上露出一丝不知是神往还是迷茫的神情,终是忍不住问老内侍道:
“你有没有觉得,他长得不像吴王,倒是像极了那个人?……甚至,比曜儿还像……”
老内侍的表情凝滞在脸上,微微弓低了身。
皇帝指的那个她,是冷宫的废后,是宫中的禁忌,是皇帝的逆鳞,触之便有断头之患。
可确实太过肖似的容貌,那人一进殿他就留意到了。
尤其那双眼,同样洞悉一切的清明和淡漠,同样百转不回的执着和笃定。
形似而神更像。
老内侍埋首下去,久久不敢应答。
得不到回应的皇帝似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青灰的鬓边在日头下泛着冷冷的白。他覆手在背,望向远去的玉白身影,在朱红的宫墙之外,渐渐消散无踪。
“这样锋芒刚劲而又纯粹炽烈的少年,若是朕的儿子,那该多好。”
……
长安城楼,旌旗猎猎。
见证的大梁众臣和宣旨的内侍立在女墙之间,朝着底下的千军万马,一字一句读出这份墨迹未干的罪己诏。
人群中渐渐传出了克制着的低泣声。只片刻,那泣声转为恸哭,如涨潮一般漫散开去。
军中有多少将士,曾被吴王案牵连,家破人亡,罪责稍轻的如他们,背井离乡,被迫去北疆或西境充了军,从最底层的兵卒做起。又因黥刑,面上刻字,在弱肉强食的军中遭多少人欺凌谩骂,说他们逆臣当人人得而诛之。
一生的命迹,就此改变。
罪己诏最后一字的尾音念完,内侍恭恭敬敬地将黄绢圣旨卷起,双手递给了洛襄。
洛襄将诏书收于袖中,下到城楼,走出城门。
李氏冲了出来,狂笑道:
“我们有了他的罪己诏,今日更是有理有据,正好为我们的族人报仇雪恨。”
洛襄掠过她,看也不看,朝着阵前的军队高声令道:
“退兵。”
李氏愣了一愣,旋即面色渐冷,斥道:
“你在说什么?如此良机,军心大振,怎能退兵?还不快给我下令攻城,你难道想要临阵脱逃?”
洛襄淡淡道:
“我从未答应过你要攻入长安。我此行所求,不过是要吴王案的无辜之人,讨回一个公道。”
“公道?”李氏嗤嗤地掩口笑了起来,头上的钗环摇摇晃晃,道,“公道人心,早就在二十年前就死透了。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迟来的公道,还能算公道吗?”
她凑近洛襄,得意地低低道:
“只要你一日在我手里,这份公道,我便可用鲜血来偿还。”
语罢,李氏倏然转身,面朝身后的两位藩王还有大军,高喊道: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上云梯,架雷火,即刻攻城!”
洛襄轻轻叹一声,道: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他缓缓抬手,朝着城楼吹响了一声唿哨。
这是他所谋的最后一环,是他和一个人以同根之血立下的契约,永不相违。
此环闭阖,诸事圆满。
唿哨声后,天地仿佛沉静了须臾。而后,是一声撕裂苍穹的崩弦之音。
一支银芒箭矢自天际处射来,迅疾如电,遒劲如风。
最后,在众人未及反应的时刻,飞矢毫无预兆地,直直刺入洛襄的心口。
血花飞溅入眼,洛襄终是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最后一谋,就是在万众瞩目之下,当场死去。
如此,世人就会深信,吴王遗孤已亡故。
如此,无法有人再利用吴王遗孤的身份兴风作浪。
如此,她也可以不受身世所累,此生圆满自在。
洛襄感到身体很沉,巨大的力道使他趔趄一步,一直系着腰间的绳结就此一松,飘落在地,为尘土掩埋。
将要倒下之际,他被飞身下马疾奔而来的定襄王李奎扶住。
恍惚中,洛襄看到他沉痛的面容,拍了拍他的箭袖下扣紧的手。
“十九王叔,”洛襄知道自己一直都没有叫错,顺其自然地唤道,“右贤王的北匈军已过了北面的定襄,要直逼长安了。我们今日大仇已报,王叔应即刻启程,率大军去守城了。”
李奎一愣,双臂紧绷起来,又听他重重咬字道:
“若无北疆稳定,就无长安盛世,天下太平。父王若是在天有灵,必不想看到王叔为了他的私怨,使得北疆战线溃败,百姓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