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一语直戳李奎之心。
李奎咬了咬牙,忍下泪意,点头道:
“你不要说话了……王叔这就回定襄去,将北匈人打个片甲不留,给你父王好好看看。我们来日,一言而定。”
洛襄笑了笑,艰难地抬手,与他轻轻击了一掌。
双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洛襄遥望天际,远处群峦的尽头,似有隐隐的惊雷声,一阵阵滚过。
那不是惊雷,是马蹄声。
“洛襄!”
一声清脆的娇斥从隆隆的马蹄声中传来。
“洛襄!你这个大混蛋!”
又是一声。这一声分明嗔怒至极,带着颤音的哭喊透过层层甲胄,重重兵戟,流入他的耳畔。
他好像又听到她的声音了。
缓缓闭阖的眼帘中,好似看到一身红衣飒飒的她,穿过阵前的千军万马,向他奔来。
想到她自在而绚烂的身影,洛襄闭上了眼,胸口柔情涌动。
如果能在死前,再见她一面,那该多好。
可他希望,她不要来。
永远不要来。
作者有话要说:
he,he,he!
有反转,男主是不可能死的。
设置上,李襄长得像母亲,李曜长得像父亲。性格上也是。
【注释】
“刀山火海……已过百年”两段地狱描写引自《贤愚经》
灵山的描写,引自《西游记》
第94章
自古以来,天潢贵胄自出生始就伴随着吉兆天相。
史书记载,尝与神遇,麒吐玉书,梦龙入怀,还有赤光绕室,异香不绝云云。
很多人对命格之说深信不疑,自幼笃信生而要干出一番事业。
晋阳王李亘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当今皇太后嫡幼子,最小的儿子。生时正逢大梁升平盛世,国泰民安,出生那一刻更是更有紫气东来,霞光万丈之天象,当下被司天监批了贵命的。
亘者,恒也。天地万物谓之恒。可见取名时先帝龙心之悦。
李亘前半生顺遂无忧,养尊处优,更为先帝所宠爱,直至年过二十五娶妻生子都还未离京,去往封地。
他的人生自二十年前的吴王案开始改变。
二十年前,先帝病危,临终之前从寝宫中流传出一封立储密诏,要将皇位传于大梁异姓王,后赐国姓的吴王。
无人亲眼见过这封密诏,可总有人按奈不住。
大梁史书对这段记述讳莫如深,一笔带过,只道吴王起兵于吴地,被当年还是皇子的今上率亲军镇压于京畿。
吴王究竟有没有举兵,有没有谋逆,不得而知。
大位之争,不止是皇子间的争夺,更是文武朝臣、军功集团,世家大族之间的博弈,是朝廷重新洗牌清算的时机。
因此,吴王倒后,不仅这一门釜底抽薪,牵连皇子以及朝臣众且广,全部被血腥处置,连根拔起。
据说,当年的诏狱,人满为患,哀嚎声彻夜不断。而现如今禁中的白玉阶前,还有二十年来从未擦净的血污。
所有人心知肚明,吴王是否谋逆的真相不再重要。李亘眼睁睁地看着自幼相伴的兄弟被借此机会清算干净。而他,是皇太后拼死保下来,当夜就送出长安前往封地避祸的。
自此,他如行尸走肉,在封地花天酒地,除了守城守地,别无雄心壮志,将一颗鲜血淋漓的心埋葬得死死的,对曾经引以为傲的命格之说守口如瓶。
直至他在北地听闻“吴王遗孤”的消息。
这四个字轻浅如波纹,一旦在心间荡开,激发了他对自己曾经至高至贵的命格的渴望。
李亘知道,这是他今生仅有的机会了。
俗言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要么,烂死在封地,下半生依旧三缄其口,两耳不闻,亦迟早要被清算;要么,放手一搏,去靠近他本该有的命格。
李亘只犹豫了一夜,就选择了后者。
可此刻,他高坐马上,望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头一回生了悔意。
他召来定襄王李奎一道兵谏,是因为他深知他一腔热血,一向为当年吴王之冤愤愤不平,可轻易为他所用。可李奎和他的定襄军此时却因北匈兵事,匆匆退场。
他的另一名盟友,承义公主李氏,还在不断劝说他和她一起攻入长安城,取皇帝首级,还说要扶他坐上皇位——即便,他们已失去了兵谏的先机:
皇帝已发罪己诏,下令抚恤当年受吴王案牵连的冤屈之人。
而他们的主帅,吴王遗孤已认下皇帝的罪己诏,与长安议和,并以身殉,彻底断了他们出师有名的正当理由。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李亘已萌生了退意。
此刻撤退,只是藩王无诏入长安,不过被御史弹劾几篇奏折。可一旦发动攻城,那便坐实了谋逆之举。
李亘下了马,望着被军医围着送入后头军帐的吴王遗孤,对着已近歇斯底里的李氏,摇头道:
“他未穿甲胄,且箭伤正中心口,生还之机渺茫,不死也是重伤。如今没了吴王遗孤,我们何来动兵之由?”
李氏拂袖,恨恨道:
“没有他,我们照样能举兵!当年之事,难道一封罪己诏,就那么算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李亘,你是怕了不成?这份担当和胆略都无,就算我把皇位捧献于你,你也坐不起!”
李亘不受她激将,淡淡道:
“师出无名,就是谋反。就算坐上皇位,也是逆臣之名,终不会长久。若非有吴王遗孤,我不会出兵助你。”
李氏心中愤恨至极。她苦心多年,精密谋划的全盘大局因洛襄所行,分崩离析。
就在此时,她听到后面传来的马蹄声。
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自天际处奔涌而来,马蹄卷起的风烟茫茫一片,连结天地。
李氏极目远眺,一眼望见了熟悉的乌兹王军旌旗。不止是乌兹王军,在他们身后,还有数十支西域各国的军队,万马奔腾,正在疾驰而来。
为首领兵的女子,一袭猎猎红袍银甲,身披万千华光,正一声又一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李氏深黑而死寂的双眸在这一刻亮了起来,又有一计涌上心头。她一把拉住要正欲纵马离去的李亘,狂喜道:
“乌兹王军来的正好!李奎无胆无谋,临阵脱逃,我们少了一半的兵力,正好由乌兹王军补上。真乃天助我也。”
李亘皱了皱眉,道:
“你可以调动乌兹王军?可没有吴王遗孤,再以何名发兵?”
李氏勾唇一笑,望向远处的人马,道:
“若是我说,真正的吴王遗孤还未死呢?”
李亘松开缰绳,鬼使神差地顺着李氏的目光望去。
迎风飞扬的旌旗之下,有一道模糊的赤色人影,纵马而来,穿过他们军队的摆阵,直向城门冲来。
逼近之际,他终于看清了那马上女子的面容。
如果是洛襄只是风韵和胆识神似当年气盖山河的吴王,那么,这个女子的样貌,就是形似了。
她的五官眉眼,只是稍稍深邃些许,柔美之中多了几分异域的明艳。其余几乎和吴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原来如此。
李亘未曾料到李氏还有后手,登时明白过来她的计中计。他犹豫了一息,当下勒停身后退去的军队,静观其变。
……
朝露行至城门前,勒住了身下狂奔的马,铁蹄落地,扬起沙土数丈。
阵阵尘土,渐渐散尽,落定。漫天迷雾中,身后的万千骑兵随她号令止步。
朝露举目四望,目光环视,一一落在数不尽的兵甲战马,还有神色各异的众人身上。
每扫过一寸陌生的面庞,心头就多一寸的焦灼。
她没有看到洛襄。连个人影都没有。
朝露心里咯噔直跳,极力稳定心神,吩咐邹云几句,命他带着几个亲卫悄声退下,去叛军后方的军帐中查探。
她心存侥幸,担心叛军已将洛襄挟持了,扣为人质,这一战没有带上他。
朝露自己则飞身下马,疾步奔向李氏,问道:
“阿母,他人在哪里?我有话要同他说。”
李氏上下打量着她,一脸风尘仆仆,鬓边都是霜一般的细沙,是连日从敦煌赶来的。李氏倒也不意外,哼笑一声,难掩讥讽之色:
“他死了。他自己寻死!”
朝露僵立不动,手中的马鞭掉落在地。
是她来迟了么?
“你骗我。不可能。”她猛地转身,奔向一排立在阵前的将军之中,一个一个地找。她走得太急,被绊得踉踉跄跄,最后径自跌坐了地上。
风烟在眼前弥漫开去。沙地上有几滴溅开的血渍,她的手摸到了什么比沙子坚硬,却比砾石柔软的东西。
一抹淡淡的红在昏黄的砂砾中犹为显眼。
小小的绳结,系紧的红绳散开来,正静静地半掩在尘土中。
素手不住地哆嗦,伸向绳结,嫩白的指尖被坚硬的土壤磨破。朝露摩挲着上面已然干涸凝结的血珠,绵绵的绳结已变得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