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王上亲自来救场,其余看客都不敢造次。之前还见王上对她多有厌嫌,难道今日她有意逢迎,这风向便从此变了?
李无忧也懵怔了半刻有余,面色有些发白,唯有口脂仍然鲜亮,微微福身,低低道:
“多谢。”
男人面色如常,冷厉的眸光扫她一眼,未有回应,敛袍离去。
李无忧望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倏忽心念一动,银牙一咬,小步跟了上去。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
乌兹王殿廊道幽深,烛火微茫,直通王的寝殿。
此时恰逢夜宴,殿内幽静,唯有一双侍官在侧。他们远远瞧见大梁公主款步走来,微微犹疑是否放行。
只因寝殿乃王私密之所,若非王传召,一般人不得擅自入内。
可见今日公主身着胡裙,衣香鬓影,鸦云堆髻,雪腮含粉,别有一番情趣。
在历任乌兹王前侍奉多年的两人自是有眼力见儿,始终垂头,未加阻拦她进入寝殿,只是对视一眼,笑意不明。
李无忧目不斜视,想要抬手拢了拢碎发,却见手心早已汗湿,便只敛了敛被攥皱的袖口。
朝露曾对她言,她哥哥喜欢勇敢的女子。她今夜便要勇敢一回。
寝殿宽阔,满壁雕画。内里昏暗,唯有一株摇摇欲灭的昨夜灯烛尚在燃烧。
李无忧扬起纤细的颈,穿过晦色笼罩的前殿,看到倚在案角的男人。
他远离烛火,英挺眉骨投下的阴影覆住了眼睑。一身玄色的袍边如长夜,中间散开来,露出一双松垮站立的长腿。
他的身后是一排鎏金黑铁刀架,其上排列宝刀数柄。下面的案上有一坛开口的酒壶,微微的腥辣之气在殿内蔓延开来。
男人兀自饮一口酒,沉沉的夜色落在他眸中,晕染一片更深的墨黑,映出她单薄的身姿。
她鼻尖微颤,吸入一口酒气,缓缓欺身上前,垂首道:
“私闯寝殿,还请恕罪。”
洛枭手按酒壶,瞟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他忽然有几分后悔方才众目睽睽出手为她解围。本想着自己虽不喜她,也轮不到别人来揶揄她。如此到好,又助长了她的胆量。
历来王的寝殿,无召唯有王后可擅入,她竟敢孤身前来,倒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李无忧没有被他的沉默吓退,更是上前一步,垂头,目光定在他散开的袍角:
“我今夜前来,是有要事要与王商量。”
她缓缓抬眸,正对上洛枭扫过来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请乌兹王娶我为妻。”
案前的金丝纱帘随风拂动,幽芒的烛火凝滞了一瞬,晃动不止。声音的余响仍回荡在空旷的殿内。
洛枭缓缓放下手里的酒瓶,微微站直了身,审视着眼前的女子。
出人意料的率直坦白,又像是穷途末路的放手一搏。
他不由冷笑道:
“你这是商量,还是在求我?”
见她抿唇不语。洛枭侧身,漫不经心地取出架上的一柄错金柄鞘的长刀,抽出来一看。
刀口精削而成,薄而锋锐,如电闪,如寒光,映出他黑沉沉的眸子。
“你是想做本王的女人,还是想做乌兹的王后?”
李无忧一怔。这两者有何分别?
她亦不知,此句如何惹怒了他,引得他下颔紧绷,划成一道利落的弧度,犹如陡峭的山崖,触之即死。
思虑混沌之际,那柄彻寒的刀刃已轻轻抵在了她纤薄的颈侧。男人阴沉的声音响起:
“你想要我娶你,是为了乌兹的后位。你为了大梁皇帝甘为控制乌兹的工具,也为你救出你那受困囹圄的族人。我有说错么?”
李无忧一愣,倏然明白过来。
以他的眼力,怎会看不出她的目的。名义上的和亲公主,实则是大梁巩固西域的利器。
他觉察到了她来乌兹的动机,感到了她的利用。怀疑的种子已然中下,他对她始终心怀芥蒂,无怪乎他一直对她若即若离。
今日更是由此故意发难她,想让她知难而退。
但她只知道,她今次决不能输。
男人有意无意地转动刀柄,折射的寒光在她苍白的面容间流转不定:
“说,你是想做本王的女人,还是乌兹的王后?”
“若是只想做我的女人,很简单……”
本在颈侧的刀尖缓缓下移,落在她略深的衣襟。她本习惯了遮住喉底的襟口,今日是朝露坚持要将她的衣襟敞开些许,露出雪白的颈肤,线条多了一丝柔美。
可此刻,这一丝故意诱人的把戏反倒成了她的破绽,正在被他的刀尖一点点挑开。露出凛冽的锁骨,因颤抖而起伏,越来越大片的雪色与刀刃的白,相互映照。
李无忧喉头滚了滚,眼帘微垂,凝望着刀刃上她斑驳不清的侧脸,极力克制住身体的战栗。
他的这个问题十分刁钻。
若她顺从地任他剥下衣裙,她不知今夜最后会发生什么,但一切有悖于她作为汉地名门的淑女教养,更是辱没了她身为大梁公主的气节。
可若她承认,她就是想要乌兹的王后之位,那就是坐实了他的疑心,证明了她的目的不熟。骄傲如他,怎会容许一个奸细终日在卧榻之侧。
她所谋一切,可能就此烟消云散了。
他是将对大梁的敌意,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脑海中,掠过府中侍女的影子,她们会为了挣得一个妾室的位置,千方百计爬上老爷的床,获得荣宠之后,自此升婢为主子,一生安稳。
李无忧闭了闭眼,咬紧了唇,口脂消融,唇瓣毫无血色。
“我想做王的妻子。”
“我举家受难,为奴为婢。我孤身一人从大梁来,无依无靠,流落乌兹,是想嫁给勇猛的乌兹王为妻。”
“我苦练骑术,学乌兹语,穿乌兹服制,是想赢得王的青睐,配得上乌兹的后位,在草原上活下去。”
这一句,不是朝露教于她的,是她全然坦诚地流露,毫不掩饰对他、以及对后位的渴求。
她本就没有退路了。
李无忧忍下眼底的泪意,她自小锦衣玉食,即便曾下狱为囚,也从未受过此刻这般屈辱。刀口的寒意一点一点渗入肌肤。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底泪光不见,清辉一片,清晰且亮得灼人。
“即便我无依无靠,王可将我视作敝屣,可将我赶出乌兹……但是……”
下一瞬,她倏然抬臂,徒手握住了抵在胸前的刀尖,移了开去。
“我的背后是雄兵百万的大梁,断不能为人所辱,为人鱼肉。”
母亲自小教她要恭顺婉约,交往数月,她其实摸清这位表面凶悍的乌兹王的脾性,此时明明只要稍加服软做低,如同府中的那些小妾一般,就能留下来,不用再做罪臣之后。
可她却在此刻最为关键之时,触怒了他。
她偏生要走一条最为艰难,但名正言顺的道路。
洛枭的余光里掠过一道血色,锋利的刀尖划破她柔嫩的掌心,一道淋漓的血痕沿着刀口蜿蜒而下。
他惊异之下,与她对视。
晦涩无比的灯火下,她身形伶仃,眉眼单薄,掌心还在渗血。如他初见她时一般,被北匈骑兵掳走,还要顽强地起身与他行礼,柔弱又坚韧,像是风中的苇草,不屈不挠。
她的身世境遇,他已都探清楚了。
她本来有上好的家世,却被逼远赴千里,背井离乡,来到他的身边。为了融入草原,吃了无数苦,为了熟练控马,胡服的膝盖和手肘都是磨破的。
他观察了她数月,始终不动声色,心中难咽下一口被人操纵的气。可不知今日她从何而来的勇气,竟敢踏足他的寝殿,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说,她想做他的妻子。不是女人,也不是王后。是妻子。
明明是孤身一人,却好似千军万马,从他心头汹涌而过。
洛枭定定看着她,正敛起被他弄乱的衣襟,看似端正而又平和地整肃仪容。
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姑娘家,柔和的杏眸中迸射的光,却分明压过了寒刃的银芒,直入他的心底。
他莫名地烦躁而又懊恼,猛地丢下了刀,上前道:
“把手伸出来。”
他下意识地就想为她包扎伤口。
是因为如果朝露知道他伤了她,必要跳脚不可。他劝说自己道。
洛枭取出了锦帕,正欲捉住她的手,岂料那女人却避退一步,根本不要他触碰。
士可杀,不可辱。她的话并未说完,她的反击并未收刀:
“况且,并不是我需要王后之位,而是王上也需要我为乌兹王后。”
洛枭抬眸,黑眉微皱。
“若不与我联姻,试问,令妹朝露为你夺来的乌兹王位还能在你手中几时?大梁皇帝一统西域,如何能忍受一个北匈血统的乌兹王,掌管西域最精要的土地?”
此语既出,洛枭原本为她生出的恼意的心软转瞬化为怒火,满腔都快要被气炸了。
这汉女看起来柔柔弱弱,胸中城府极深,如此卑鄙狡诈,还顽固执拗。
就不能见她对他服一次软,说一句好话。
可她偏偏又说得分毫不差,入朝为质的规则,不仅朝露曾有意向他提及,近年在西域都都已施行。
即便乌兹势大,也断无例外。
他和她一样,分明也没有退路。
僵持之际,眼前女人又朝他微微福身行礼,道:
“无忧此生,虽曾为囚为奴,但也断不会卑微求人,也不会勉强于人。”
“临别之际,我祝愿王上百岁无忧,此生万安。”
她的乌兹语学得虽然很快,但仍有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