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他静静望着她,渐渐地,他的眼眶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莫名地发酸。
许久,他回道:
“他没有著书译经,也没有信徒百万,更不会名垂千古。”
佛子背弃了佛法,确确实实已是个死人。
她仿佛被这一句所震颤,止不住地在发抖。她明白过来后,巨大的茫然顷刻间攫住了她。
一直凝在那双明眸里的泪,终是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似是不敢再看他,低声哽咽道:
“是我害的。”
像是在向他确认,又像是自言自语。
在乌兹王庭之时,已见过太多次她的泪,由是,他分不清今日的泪有何分别,到底又有多少真情。
他也不愿去细思,去追究,刨根到底。
无论真情还是假意,他从心底里实在憎恶她所流露的愧疚。
他想要的,分明不是愧疚。
“娘娘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唤她“娘娘”,俯身下去,低声道,“前事已矣。若还要执着,只会害人害己。”
一语如同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的话,闻之,残忍又无情。内里,却是最后的柔情。
西域和长安从前从无互通,近日西域初定,通路方开,若是她一意孤行想要找他,被有心人察觉,扒出她曾在乌兹色诱佛子一事,她在宫中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为艰难。
她好似被他窥到了不可与人道的阴私,惊恐地望着他,既是屈辱又是狼狈。
在她惧怕的注视里,他收起被她揉皱的怀袖,恢复凛然如初的神色,转身离去。
一刻都未有回头。
原来,她还记着他。
可他宁愿,她早已忘了他。
***
那一日过后,北匈再度入侵,边关告急,他自请离开长安,与大将军邹云远赴大漠,抗击北匈。
哪怕经久克制,惯于隐忍如他,竟也会在她提及佛子之时,露出一丝无法压抑的情愫。
他不能放纵自己。也没有资格放纵自己。
缝隙哪怕再微小,一旦裂开,破绽只会越来越大,最终将人吞噬。
天山漠北,南昆仑、北祁连,山下瀚海八百里,八百里瀚海无人烟。
行军艰难困苦,风餐露宿,时常迷失向导,或许全军覆没,死在大漠风烟之中。他却因为远离宫阙,远离她,而觉得心安无比。
其中一夜,筹备多日的突袭北匈营地得手,战事接近尾声,一切顺利,可主将邹云却浓眉紧锁,不曾展颜。
少年将军将军一身银甲,在中军帐前独立良久,塞外的大雪如鹅毛纷扬,落满他的肩头,剑眉浓睫都覆上一层白霜。
作为从不饮酒的主将,当夜却拎着一壶酒,踏入他的帐中,闷声饮酒不语,身上簌簌的积雪经久不化。
他才得知,原来是从遥远的长安传来消息,盛宠之下的姝妃竟然“病”了。
许是春寒料峭,寒意未散,她伤了风,病得不轻,缠绵病榻数日,独居宫中,未有见人。
可根据明霞宫的内侍说,她这一病,好像脑子也病糊涂了。前日,她不仅朝圣驾的探望冷眼,还拒绝陛下当夜留宿在明霞宫,之后,更是公然抗旨不遵,不愿入夜去勤政殿侍奉。
毕竟,当今皇帝的勤政殿,连皇后未经传召都是进不去的。这本是独属她一人的殊荣,她在宫中傍身的筹码。
她说不要就不要了。
一个昔日的宠妃跌下高台,在宫中是如此喜闻乐见,以至于谣传愈演愈烈,说她本是北匈的细作,用西域妖术蛊惑了陛下。
陛下年富力强,又是真龙天子,有龙气在身,轻而易举破了她的妖术,所以大梁的北匈战事才最终得胜。
无稽之谈,却为人津津乐道。
听闻陛下也生了疑心,不再踏足明霞宫。唯一一回难得前去看望,她却惹得龙颜大怒,当下就被幽禁宫中。
她一异族,已经不会有子嗣,背后又无势力,如此令龙颜大怒,必将为陛下厌弃,最后只会沦落冷宫,成为废妃。
邹云知他是出家人,从不饮酒,也不勉强,最后独饮喝醉了,倒在他的榻上,一夜都在喃喃自语,甚至用唇语轻声唤她的名字。
他将人安置,默不作声,彻夜在案前往长安送去几封信。
帐外一夜大雪,他的帐中灯火微茫,火苗在他冷肃的面上投下缱绻柔情的光影。
对她,哪怕远隔万里,他始终做不到视而不见。
……
为了为她洗脱通敌的嫌疑,他彻夜布局,将计就计,上书言明军中确有北匈细作,乃世家武将,已为他擒获。
皇帝早将外戚掌兵视为心中大患,借此机会,拔除了世家大族在军中的布置,自然乐见其成,唯独下了一道密令,要他对她的三哥、北匈右贤王洛枭赶尽杀绝。
皇帝八百里加急的密诏送入他帐中的时候,同时而来的,是另一封多番辗转才到他手中的血书。
她深知皇帝对北匈的恨意,一心一念要救她的三哥,用他教给她的汉文,一字一句写道:
“飞鸟尽,良弓藏。”
洛枭是鸟,他为良弓。未写下的后一句便是“敌国破,谋臣终”。
北匈退,西域定,他为有功谋臣,死期亦不远矣。
血迹透湿绢帛,这是她以血为他批下的谶命。
他看着看着,倏然笑了。
他庇护她太久,倒是忘了她在这吃人的宫中由鲜血浸染而滋长的心机,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并不逊于人。
他头一回尝到了,逆风执炬,火焰烧至手心,为情所反噬的痛感和快感。
后来,与北匈右贤王最后一支残军短兵相接之时,他孤身一人走入敌阵,被纷至而来的利箭刺中了右臂。
本欲拼死一搏的洛枭遥遥认出他来,犹豫再三,下令收箭。
腥气弥漫的夜风里,他将她的血书丢到洛枭跟前,命他退出漠北,自此不可再来犯。
洛枭接过血书,眼眸猩红像是要滴出血来,咬了咬牙,纵马疾驰,消失在莽莽戈壁之中。
此前,他曾以通敌叛国的罪名,一夜诛杀了军中上百人。最后真正通敌,放虎归山的,反倒是他这个行刑之人。
回到长安之后,他一连数日都未去给她上课。
他已向皇帝请辞,自言西域事务繁多,她已学会了基本的汉文,不需要他再教授。
闻他此言,年轻的帝王从金龙御案前抬首,密密匝匝的奏折如山堆积,掩去了他的神容,只露出一双锋锐的眼。
这双眼,今日透着一丝乏累的倦意。
“她还在跟朕赌气。”皇帝覆手在背,缓缓走下丹陛,忽然道,“若再将你这个汉文师父撤去,她只会更生气,以为朕是要赶尽杀绝……”
皇帝的声音很沉,没有往日定下关乎数千万人生计的国家大事那般果决。他抬袖,揉了揉眉心,目光掠过幽闭的殿门,望向阶前将化未化的皑皑春雪。
“国师佛法高深,素来参透人心,朕堪不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沉默了足足一刻有余,才谏言道:
“今年开春,逢西域诸国使臣入朝觐见,陛下可开田猎,一扬国威。”
自古帝王狩猎,是为了展示兵力,外震番邦,内慑朝臣。
皇帝凝黑的眉宇舒展开来,他听出了他建议里格外的意思:正是去年秋狩,在他的暗自推波助澜之下,皇帝与她在猎场那夜和好如初,如胶似漆。
他隐隐知晓,她从前在西域,极爱骑射狩猎,如今久居宫中,言行举止,皆要依照汉俗,极为苛刻,甚少有如塞外那般驰骋的机会。
皇帝没有迟疑,欣悦应下,授命他和其余几位臣属一道安排围猎一事。
走出勤政殿的时候,阴郁的天色已开始落雪。
雪花起初只有零丁几片,后来越下越密,天地间,转眼已是苍茫一片,不辨颜色。
殿外的回廊曲曲折折。尽头处,一树春日方开的梨花被大雪打落,皎洁的花瓣随雪飘零,落在一人胭脂色的裙摆间,茫茫大雪中灼人的明艳。
那一抹熟悉的红,令他的心间涌起大雪都掩不住的波澜。
已是一年未见了。
她纤薄的身姿融在无尽的白雪里,好似随时会随雪融化而去。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她是在等他。
这是出入勤政殿的必经之路。
她侧身看到他时,眼眸闪过一丝讶异。他才想到,他为她平了反,皇帝解了她的宫禁,她是来勤政殿谢恩的。
并非为他而来。
又怎会为他而来。
浩大的落雪中,她朝他走来,不疾不徐,姿态从容。
她谢过他还她清白,他道,分内之事,秉公执法。
她过问他右臂的伤势,他轻描淡写,并无大碍。
最后,她以血书试探他洛枭的生死,他道,她的汉文已有长进,言下之意是他听取了她的“谏言”。
他看到她轻舒一口气,眉眼柔和下来。他欲离去,可她却上前一步,散开的嫣红裙摆不经意地拂过他玉白的袈裟。
太近了。近到她身上的暗香在他的鼻端涌动。
她低语道:
“法师,你帮我三哥,只是为了要固权吗?”
她唇间吐露的香息随着纷纷落雪拂过他的颈侧,沁入体肤,丝丝凉凉,却可以在他心头燎起暗燃的火。
四目相对,他幽黑的眸底映出她微挑的眼尾,潋滟的目光,莫测的笑容。
张扬恣意如她,连利用人也如此直白,毫不掩饰对他的需求。
此前,他曾听闻她身边的亲信宫人暗示她应该多亲近国师大人,说他权势滔天,危难之际,或许能救她一命。
如今,她以为时机成熟,便恰如其分地出手了,自以为是地在试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