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那就来世吧。
来世,早点遇到她,将今生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于帐中枕侧,一一说予她听。
……
逼退了北匈大军,他平定了西域最后一场战乱。
和北匈签订了国书之时,他见到了一年未见的洛枭。
即便战败,他仍然是颐指气使的倨傲之态,像极了她从前的模样。
亘古不变的月夜之下,二人一笑泯恩仇,一夜把酒对酌。
洛枭告诉他,他的第一个孩子在腊月里出生,是个女孩,取名为洛玉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朝露不长久,易碎易裂,而玉珠有朝露之华,却不会消散。
他告诉他的小女儿,她有个姑姑,是个极为勇敢的女子。她的三哥一生一世都念着她,不会忘了她。
他饮了一口酒,沉吟再三,没有将她的身世告之洛枭。
夜深了,一坛又一坛的酒上来,洛枭后来都已酩酊大醉,他仍是清醒得很。
无他,只因喝惯了。喝到最后,一片迷茫之中,心底她的音容笑影才肯浮上来,让他看清些,不要忘记了。
西域诸事安排妥当,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回到了雷音寺。
大火烧毁了山间的廊道,只剩下铁索阑干,不知何人起的兴,上面系满了有情人写下的经幡,求姻缘灵验,求岁岁平安。
经幡赤色的丝绦在风中连着无穷无尽的天际,背后是浩瀚静谧的雪山,风动,经幡动。
满目的经幡,每拂动一次,就是神明应下凡人的祈愿。
彼岸那端的佛国,来了一位摆渡僧,要渡他成佛,去往没有轮回的彼岸。
他回首望去,只见烟火缭绕,雾霭茫茫,红尘浩渺,山河广阔。
春光纷纷,桃花吹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随之吹落。
众生芸芸,他都渡尽了吗?
赤色的经幡飞扬不止,一抹绚烂的嫣红映入他的眼帘。
佛渡众生,亦渡一人。
她也是他的众生。
他要为她,再入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概是前世番外最后一章,收尾啦
如果被虐到,请回看一下大结局和番外一二,都很甜哒!
第109章
雨露本来不叫雨露,她卖艺时的小名叫做露珠,是后来入宫后,那位皇帝亲自赐下的名。
她的祖籍原是在江南,世代都是茶商。六岁那年,便跟着双亲去了西域经商。
幼时,她在江渚边长大,弹得一手好琵琶。入暮了,她拨动光润的弦音,随着起伏的涛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弹唱,哪里传来的吴侬软语,最后伴她一夜好眠。
那时候,乡里都在传,西域是一片广阔的土地,大梁人的铁骑将这一块宝地收复,那里遍地黄金,只要去了就能发财,富甲天下,成为一方巨贾。
于是,露珠便带着自己那把桐木琵琶,离开了烟雨迷蒙的江南,来到了风烟漫天的塞北,将记忆里的江南小曲埋在了滚滚黄沙里。
西域初定,大梁以郡代国,其实政局并不稳定。北匈并不甘心将这块宝地拱手让人,便时常挑起战乱,南下掠夺。
富贵险中求,露珠双亲的茶叶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却没有一日不是刀尖舔血。一筐筐茶叶卖出去,收得的金银时常带着血。
到了夜里,露珠便常常抚摸着自小带在身边的琵琶,凝视着双亲房里晦暗的油灯,默默听着算盘拨动的噼啪声,还有一声又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一年隆冬,大雪数日未停,皑皑白雪积得有她大半个人那么厚。她和爹娘终日在温暖的屋内,围着火炉饮茶闲谈。
父亲从前白净的脸上已变得黝黑,胡茬遍布,望着她笑呵呵地说,等下一年春茶上了,卖完了就攒够了钱,全给她做嫁妆,一家人就回到江南去。母亲手里做着针线活,嘟囔一句,她还小,嫁人要等及笄呢。
她听着听着,羞红了脸,躲去炕上用绸被蒙住了头,不听他们调笑她的亲事。
可小姑娘家,怎会不在意自己的亲事呢。她当年离开江南的时候,和邻家那位眉目如画的小郎君约好了,有朝一日必要再见的。
屋外狂风卷涌,烛火不断地跳动。
北匈人的铁骑便是这时候来的。
大雪裹着疾雨之中,黢黑的影子像是一道道鬼魅,在夜里突袭了整座汉商的镇子。鸡飞狗跳,战马嘶鸣,一座座棚屋被一刀刀砍断,尽数坍塌,有人压在底下,发出绝望的呻吟。
父亲当机立断,裹着绸被抱着她躲入了马厩,眉头紧锁地叮嘱她,无论如何不要出来。拿大片大片的茅草盖住她还不够,又倒了几筐名贵的江南茶叶,将她埋在底下,完全看不出来为止。
母亲抚摸她的鬓角,将一柄短刀塞入她手里。泪如雨下,形同诀别。
露珠手脚发抖,抱着怀里的琵琶,小声啜泣,捂着嘴,尽量不哭声来。最后,她哭得不能自己,听到马蹄声远去,实在忍不住了,掀开满身的稻草茶叶,冲出了藏身的马厩。
不知何处烧起了大火,浓烟滚滚,北匈骑兵不见了踪影,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慑,打跑了。
她跌跌撞撞,四处哭喊着找爹娘。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平日里镇上的汉民,她仰着头,不敢看他们的脸,最后一个趔趄,跌倒在了血泊中。
夜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并不清晰的呼哨声,露珠来不及转头,身体忽然被凌空擒住。紧接着听到一声马儿嘶鸣,她双臂乱晃,摸到了北匈骑兵冰冷的黑铁马鞍。
是还在盘桓找粮的北匈人,想要劫走她。
北匈人不仅抢粮,还要劫人。连年的战乱,使得本就人丁稀薄的游牧民族缺乏劳力和兵力,常来汉地劫掠女人和壮丁回漠北。
马背颠簸不止,她面色煞白,快要吐出来。要是被掳到北匈去,她就一辈子都回不了江南了。
她从袖中掏出母亲临别前予她的短刀,狠狠地刺中奔驰中的马腹。
马匹惨叫一声,猛然扬蹄。露珠咬破了唇瓣,翻滚下了马,重重摔在地上。北匈骑兵熟练控马之后,气急败坏地朝她走来,
露珠不断地后退,汗湿脊背。眼见他抽出了腰刀,寒光一晃而过。
预想中的刺痛并未袭来,一支箭矢掠过她的肩头,从她身后如雷电一般迅疾地飞来,一下子刺中了北匈人毫无甲胄保护的颈侧。
血花喷溅,她满目猩红,呆愣之中,她迟钝地蓦然回首。
黑沉的夜幕之下,冲天的火光中,气势汹涌的大梁骑兵如潮水般涌来,中间簇拥着一道玉白的身影。灿如天星,净若莲华。
那便是大梁掌管西域的都护,那名传闻中的圣僧国师了。
露珠听爹娘说起过,国师受皇命在西域维持民生,抵御北匈。他清正慈悲,又杀伐果决,既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也是守卫一方的护法金刚。无论汉民还是胡民,都经过他救助,受过他恩惠,奉他如神明。
她看呆了片刻,她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形貌卓绝的男子。而那么好看的男子,面上却有那么大一块骇人的黑疤。
唯有一双清亮的眼,只一对视,就令她动魄惊心。
不知是不是火光中的错觉,她好似看到他的视线扫过来,定定地落在她身上。清冷无尘的眸光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微芒,灼灼如火烧。
后来,那道玉白的身影并未停留,勒马转身,率兵营救其余受北匈突袭的民众。
一夕之间,露珠失了双亲,成了西域的流民。
她被安置在流民营中。那里有来自各地被战火所害的人,有耕农,也有商旅,有青壮小伙子,也有待她良善的婶婶婆婆,伙食充裕,整日嬉闹,有人乐不思蜀。
可她却不安心。
她想要回江南去,那里才是她的家。她没有忘记与邻居小郎君定下的诺言。
见她整日闷闷不乐,几个流民同伴得知她的想法,众人嗤笑她道:
“江南离这里没有万里,也有千里。路上多少艰险,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去?绝无可能。”
其中,一个抽着旱烟的老汉商,告诉她道:
“做人不能有遗憾。从西域,得先去长安,再南下便是江南了。”
他偷偷将一把银钱塞进她手里:
“你去江南,得有路费。多去筹点吧。”
露珠遥望塞外的云卷云舒,默默记在心里,要去江南,她必要先去长安。
她很快找到了攒钱的办法。
西域的仙乐阁以伎乐闻名于世,入内的商贾非富即贵,皆好音律。她便偷偷在仙乐阁的门廊间弹唱琵琶。
她生得貌美,声调更是如莺啼燕转,江南的曲调新奇又别致,很快吸引了不少人来,给她投了不少赏钱。
露珠将赏钱存在鸾带里,每夜都满心欢喜地摊开来数一遍,想着存够了就去长安。
可一切并未如她所愿那般顺遂,在她偷偷在仙乐阁摆摊的第十日,被里头凶神恶煞的看守发现,带去了仙乐阁阁主的面前。
露珠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垂头,看到一双翘起的二郎腿,靴头的宝石熠熠生辉,袍边密密的金线晃得她头晕目眩。
“我只是借您这宝地……想要筹集路费,去长安。”她真假参半地捏造了自己的凄苦身世,哭得梨花带雨,希望这位贵人能放自己一马。
贵人收了长腿,从躺椅上缓缓起身,一根碧绿如翠瓜的玉杖抵过来,强迫她抬头。
露珠这才发现,阁主竟是个青年男子,一袭华美的镶金斓袍,金带玉銙,面容舒朗中却又有几分落拓。
他望着她,先是一怔,唇角微微翘起,笑意散漫不羁,低低道:
“像。真的像。”
“人间倒真是有情痴。你要去长安,我可送你一程……”
她怔住,一抬头,望见他俊朗的面色中,潇洒坦然,却又有说不出的怅惘:
“我不日将要往长安。”
她不必再苦苦存钱了,如此好事,露珠心中顿感莫名,想要逃离却被身后的护卫一把擒住。她一孤苦无依的孤女,毫无招架的余地,只得被他困住,挟往长安。
彼时,她不知道,这位玉树临风的男子是莎车王子戾英,他去长安是要入宫为质,并且为心爱之人报仇。
而她,是他留在长安的底牌。从此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开始了身不由己的下半生。
***
在戾英的安排下,露珠有了全新的身份户籍,干净得像一张白纸,随他入了大梁皇宫做了一名小小的宫女。
他答应了她,只需一年,待他事成,就能够带她回江南,寻到亲人。
她虽将信将疑,可也无可奈何。他和她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她发现,即便他在西域手眼通天,富甲一方,可在大梁恢弘的皇城里,畏首畏尾,丝毫没有施展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