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从前,她一靠近,他都会极为严肃地避开。
她后来才渐渐知道因为男女有别,他是克己守礼之人,不愿和她过于亲近。
她一直记得那一刻,他怀里的味道,是一种淡淡的香气,沉静而幽远,闻着就让她莫名的心安。
可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再抱过她。就像她的大儒师父说的那样,“从不逾矩”。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渐渐发现,他来宫中见她的时日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
直到他彻底离开前,那一日,他还带了她最喜欢的西域玫瑰囊给她。
春日融融的暖阳里,他的神色有几分不同寻常,专注地凝视着她,低声道:
“公主殿下,我要走了。”
清甜的玫瑰囊瞬时吃起来有些苦,她抬头,问道:
“哥哥要到哪里去?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他微微一笑,俊美无俦的面上带着一丝莫测的气息,道:
“等公主及笄了,便能来见我了。”
少女扬起头,乌发如绸缎,丝绦在柔和的春风中飘扬,不解又急切,追问道:
“及笄是什么?为什么是及笄才能见到?”
他已收回了目光,没有在看她,而是望向宫墙外连绵的群岚。
“在汉地,少女及笄,就是要出嫁了。”
小朝露似懂非懂,想着今日回去用晚膳的时候,定要多吃一碗饭,这样就能快点长大,长到及笄,就能再见到他了。
他身量极高,半蹲下来,与她平视。随后,将一缕赤色的绳结系在她的手腕上,说了一句:
“朝露,我在未来等你。”
之后,他就不见了。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连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都找不到。
那一夜,少女的心事,随着庭院里的玉兰花,落了一地。
她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只要是他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数,千钧不移。
他定是在等着她的。他从不食言。
今日,她已经及笄了,就可以如约去见他了。
如此思定,朝露手臂一撑树干,从高高的梧桐树上跳了下来。空中飞扬的裙摆如花苞一般绽开。
她稳稳落地,扫视一圈素来消息灵通的宫娥,低声问道:
“燕北王李晟呢?可有遣世子入京?”
一名大宫娥想了想,回道:
“这几年,燕北王称病不出,鲜少来长安。燕北世子以照看燕北王为由,今年也未入京觐见。”
朝露沉吟片刻,又问道:
“燕北王应是有二子,他立了哪一位为世子?”
宫娥皱眉,犹疑地道:
“燕北王妃只育有一子,早早就立了世子。哪来的二子?殿下是不是记岔了?”
朝露摇了摇头,道:
“我就是知道,有两位公子。”
因为,他当年就告诉过她燕北王府这一条唯一的线索,她不可能记错。
只要他说过的事,就一定会发生。
朝露思量已定,回去换了一身利落的骑装,令道:
“备马。等我出城后,再告诉父皇母后一声,我去燕北了。”
这是先斩后奏,侍奉她的大宫女面露为难之色,劝道:
“燕北之地早春时节仍是苦寒,公主不如与陛下商议之后,再行出发?”
朝露绞起了马鞭,神色持重,不容拒绝:
“今年我十五了,已经及笄了。我还没有去过燕地,听闻那里离塞北很近,草原上遍地都是牛羊。我就是想去看看。”
他说过,等她及笄,就可以去燕北找他。她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听闻那里,民风彪悍,公主就算带了侍卫,我还是担心……”大宫女欲言又止。
燕北那可是近关外了,听说那里都是粗鲁的野人,再往北,便是北匈人的领地。
公主娇滴滴的一个女儿家,往日出城,也不过在长安附近游猎。她虽然骑射皆精,去那么远的地方,总让人放心不下。
朝露把头一扬,轻声道:
“我母后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带着高昌骑兵,策马千里,去漠北找我父皇了呢!”
大宫女也是宫里的旧人,闻此目露惊异,不敢再吱声。
朝露搬出了杀手锏,洋洋得意地勾起了胸前的发丝。
她听闻,她的父皇年少时随军出征,在北匈所占的汉地征战。边关告急,战事凶猛,父皇当时恐不得还,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便狠心拒绝了母后,让她另觅佳偶,不必再等他。
母后虽在汉地生活多年,骨子里仍是西域胡女的烈性,探查得知事情原委之后,单枪匹马回高昌,招揽了五千精骑,带着救兵前去漠北支援父皇。
她一直记得,父皇有一回喝得大醉,酒后笑着说道,重逢当夜,是母后软硬兼施,强迫他在军帐里成了亲。
她年纪太小,不大懂在军帐里“成亲”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此之后,父皇便追着母后不许她离开,一击退北匈,就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力排众议将母后娶为王妃,作为一生一世的妻子。
她母后能千里去追父皇,她为何就不能?
朝露做了决定,便不会改变。一身团花蹙金的骑装,身披氅衣,领着百余精锐侍卫,便出了长安,往燕北之地。
***
燕地早春,正逢花朝节前夕,余寒犹厉,冻风时作。重重群峦仍覆冰雪,起伏间,沟壑丛生,飞沙走砾。
朝露一行人冒风驰行,待翻过最后一座山头,极高处,眼见平原上城镇星罗棋布,灯火繁华。
那便是燕地的中心,代郡。燕北王府所在之地。
朝露不欲惊动旁人,与侍卫化作行脚客商,用商旅的关牒入城,直奔燕北王府。
在府门前,她翻身下马,没有亮明身份,只是点名有要事求见燕北世子。几名燕北王府的守卫见她言谈举止,气度不凡,还有经商的正式关牒,当下引她入府,请她在会客堂稍坐。
燕北王府冷冷清清,幽静中又有一分怪异。
堂前,小厮递上泡好的一盏茶。朝露举起微烫的茶盏,迟疑一下,没有饮茶。
不多时,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沉定有力。
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正从堂前的回廊走来,半身映在朦胧的窗纸上,光剪影的轮廓就有九成相似。
朝露凝视着这道窗前的剪影一步一步走过来,行至门前。她不由揪紧了袖口,心口跳得厉害,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少年踏着暮色走进堂内,藏青锦袍镶绣的一道道流云纹,在落照余晖间暗涌。
那便是燕北世子了。
朝露不动声色,定定地望了她许久,神色一点点松弛下来,目露失望之色。
这位世子和他长得极为相似。身材同样高大颀长,面部轮廓深刻如玉雕,眉宇黑沉如浓墨,鼻梁高挺如山岳。
可她就是知道,不是他。
燕北世子虽不过弱冠之年,威仪之中隐伏一股睥睨的狂傲之气。薄唇轻抿,似笑非笑,又有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他见了她,只余光打量了她一番,一撩袍角,坐于案首,问道:
“吾名李曜,乃燕北世子。汝是何人,寻我何事?”
朝露见不是她要找的人,也不喜他身上散发的傲气,径自道:
“敢问世子,是否有一同胞兄弟?”
那少年眯了眯眼,再问道:
“汝究竟何人?如何得知我有一胞兄?”
朝露微微一怔,极力克制心跳,扬了扬下颚,掠过他锐利的眸光,回道:
“我不过一京城客商,你胞兄日前曾在我这里订了一批货,时日已至,特来交付。请世子引见。”
她想着,他在京城久居多年,她若说自己是京城来找他的,总不会引得此人怀疑。
那少年目光一睨,轻飘飘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笑,摇头道:
“汝虽来自京城,却非客商。”
朝露抬眸,见他绕着自己踱着步子缓行一周,道:
“一身细皮嫩肉不说,所着是蜀地织锦。京城客商大多以贩卖江南绢丝为主流,只因除了皇族亲贵,甚少有人穿得起蜀锦。”
“况且,我哥足不出户,绝无可能与京城客商相交。定是你记错人了。”
朝露眉心一跳,争辩道:
“他来过京城,曾与我相交,我又怎会记错?你让他出来见我!”
李曜见她跳脚,不禁气笑了,撇了撇嘴,道:
“这位姑娘,天下知道我哥之事的人少之又少,我不知你如何得知,还伪装客商,编造出如此弥天大谎。但我哥已在庙里清修多年,且从未去过京城,也绝不会见你的。”
朝露睁圆了眼,喃喃道:
“清修多年?剃度为僧?”
李曜继续道:
“我母亲产下双子后身体病弱,有个癞头和尚说,双生子克她命格。我父王便把我哥送去了城外的无相寺带发修行,为我母妃祈福延寿。”
“无相寺主持还说他颇有佛缘,要渡他出家,待他花朝节后受了戒,就要正式剃度了。”
“无相寺?我现在就要去见他。”朝露秀眉一拧,语罢就要夺门而出,却被一劲臂拦下。
李曜收回了手,望着她道:
“今日天色已晚,你一女子,孤身入寺庙多有不便,只会吃个闭门羹。不如在府中暂歇一晚,明日亲自由我带你去,必会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