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就像放出笼的鸟儿,再回到那座宫墙里头,并总有几分不情愿了。
定襄远离京城,山高草阔,民风淳朴,她不必那么拘着,时时刻刻想着自己是公主的身份,言行需得体,礼仪要到位。毕竟在京城里,天子脚下,那么多达官显贵,名门望族眼皮底下。
她收容了北地战乱中的流民,亲自教他们骑射,想要作为未来抵御北匈的后备军。那些少年不过和她差不多年纪,一年来个头窜得老高,已超过她了。
一口一句“师父”地唤她,争先恐后地勤加苦练,想要在她面前献宝似的。
朝露从前在宫中做公主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快活而充实过。
可这一回的圣旨,是以父皇的寿宴为名,实则是召集王公大臣,为公主择婿为由。父皇要她即刻回长安,措辞严厉。
过了及笄,在定襄抗击北匈的一年后,她已是十六了。往日父皇母后说笑着谈起的驸马大事已是一件不得不面对的事。
一年前,她一腔孤勇,可以千里找她的心上人,可这一年来看得多,听得多了,她心中颇有几分惴惴。
一年来,总有传闻,西域时不时有大国向父皇求娶她为王后,或者是哪位国公酒后醉了,硬是拉着父皇说要和他做儿女亲家。
父皇虽始终未允,但她心中有所感。
因李襄之身世,回京一事,定是有几分不易。她不想他因为她而遭人非议,更不想与他分离,一刻都不想。
她便一直拖拖拉拉,不想回去。
李襄初入陇西军中,与舅舅萧肃一道排兵布阵,军务繁忙。他去信问她的归期,渐渐察觉到她的拖延,一日将手中的军务整顿完毕,告了假,连夜回到定襄城中。
他下了马没有立刻去寻她,而是先卸下了一身血淋淋的战甲,换上一身干净的玉袍。
月色下,一盏孤灯照着庭院紫藤萝花架。微风徐来,落花在昏黄的光晕里明明灭灭。
少女正坐在紫藤萝下的秋千里等着他归来。
她换下了白日骑马射箭的骑装,着一身洁白的缎面胡裙,腰际绣着一朵初开的樱粉芙蕖。
她垂着头,望着回晃的秋千一下又一下地掩去地上的月影,似在沉思,连他走近的脚步声都没发觉。
李襄拨开一重又一重紫藤萝的花帘,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为她拂去膝上的落花。
朝露回过神来,垂落的眸底,映出他关切的面容。他一路疾驰,墨黑的鬓发上尚有一路携来的霜雪,此时化开来,成了晶莹的水珠。
他的身姿浸在在水珠的柔光里,显得整个人越发清冷出尘。
“不是说,要我和你回长安。怎么突然不愿回了?”
她知道自己故意延迟的心思,定是瞒不过他的眼。她欺身过去,抬起双臂环住他的颈,耳语道:
“襄哥哥,我不想回长安……我们去信一封给我父皇母后,说我们已经成亲了,好不好?”
李襄下意识地扶住忽然落在身上的她,双手虚虚揽着她的腰侧,使她不至于跌倒。柔软的衣料缎面如肌肤一般滑腻,腰间精致的芙蕖纹绣栩栩如生,含露的花瓣都在颤抖。
他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少女满心满眼都是他,可他不能因此就放任自己。
李襄凝望着她水灵灵的眸光,一字字道:
“朝露是公主。我既想要做公主的夫君,自然是要堂堂正正,获得你父皇还要天下人的允准。”
他将她散开的碎发撩至耳后,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道:
“难道,公主是不愿给我一个名分?”
朝露一愣,抿唇失笑。
北地的男女大防虽然不如京城那么严苛,可是她身为公主,只和他一人过从甚密,久而久之,还是起了一些风言风语。
她从不管旁人如何说,可她知道,他会介怀。他不会没名没分地让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想因他,使得她和一向疼爱她的父皇母后生了嫌隙。
他已无父母,无亲族,他不想她也脱离了皇族,失去一生的倚仗。
这个男人,素来寡言少语,不会将真实的心意说出来,可她一早就知道了。
朝露心潮涌动,双臂收紧,在他颈后交叠,压了上去,倚在他的胸膛,顺着他的话头问道:
“你是在向我讨要驸马之位吗?”
他埋首下来,轻吻她乌黑的发顶,低低道:
“公主可是不愿?之前请了我阿弟同去长安,怎么,连请我去长安的机会都不肯给吗?”
朝露轻叹一声,她总是说不过他,他总有本事,让她无言以对,只能乖乖听话。
“那说好了,如果回到了长安,我不想待了,我们就立刻偷偷回来,再也不去了?”
李襄无奈,轻轻道一声“好”,在她动人的眸光下,又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她的鬓发。
朝露眼眸垂下又抬起,咬了咬唇,极为小声地道:
“你那一次,是亲我这里的。”
她一直记着那一日,也是在这间庭院里。她和那群世子将军闲聊,还跟箭伤初愈的他闹脾气。
直到她说她喜欢的大英雄就是他,他面上倏然绽开的笑容如同天山雪化,春风和煦。
而后,他俯下身,第一回 亲吻了她的唇。她当时吓得呆立不动,他薄韧的唇在她的唇边轻轻碾磨。
那一刻,近在咫尺。她可以感到他素来轻浅的气息变得有几分粗重,捧着她的脸的双手在她颈侧流连,令她泛起一阵战栗。
他亲吻她的唇,比之额头和鬓发,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浑身像是有羽毛在挠一般的酥麻,掌心也会止不住地发烫。
当天夜里入眠,她就又梦到了他。他一遍一遍地亲吻她,在耳边唤她的闺名“朝露”。
梦里的他,那个隐忍却沉迷的模样令她动魄惊心,和平日里大不一样,黑沉的眸子里燃着火,像是要将她灼烧其中。
她醒来之后觉得甚是空虚,双手揪紧了锦衾,怅然若失。
但是,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那样过了。
可她每当看见他,靠近他,就会难以抑制地想要贴着他,也想要他抱紧自己。
夜风送来一阵紫藤萝清苦的香气,月牙状的细小花瓣洋洋洒洒地飘了满地。
一轮悬空的玉轮似是含羞带怯,被一片浓密的乌云渐渐覆住,只留少许袅袅清光落入庭院。
月色与花瓣,纷纷扬扬,簌簌地落在二人身上。
李襄的双眸掩在长睫的阴翳,浓黑莫测。
少女的面颊绯红,人比花娇。望着他时,眸光春水一般潋滟动情。
她趴在他怀里,无师自通一般,小手摸索着覆上他垂落的掌,引着他摩挲衣上那朵半开的芙蕖纹绣。
金丝针线细细密密,柔软的衣料勾勒出每一瓣花的轮廓。
月下芙蕖,花枝轻颤,不堪一握。
即便一向在军中沉稳克制如他,也总会因她面不改色说出的话而心惊肉跳,艰难克制。
梦里尝过的滋味,他深知自己一旦沉溺,无法餍足。
所幸,他耐心和毅力一向极好。
他必要先去长安,在天下人面前,正式娶她作妻子。
***
自北地定襄往长安,若是快马加鞭本来只需要半个月。
可朝露光在上京路上就磨蹭了三四个月,不是要某日要停下赏雪景,就是要在山间农家小住。
待到了长安,又是春日里了。
京城高高的阙楼上,挂起了红绸彩经幡。
听闻公主一年来在定襄城抗击北匈,久未回京。此番公主归来,长安城中那些世家的五陵少年,纨绔子弟,按奈不住,纷纷打马出城。
鲜衣怒马,意气奋发的少年围堵在城墙边,翘首盼望。
这一回入京,朝露却没有骑马。
离长安十余里的时候,她下了马,改坐了马车,还以身子不适为由,不断地要求饮水吃食。
李襄只得下了马,撩开帘幔也进入马车。他默不作声,将水囊递给她。
小姑娘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了。可他不能拆穿她。
没有见到公主本人,城门口等了许久的少年们个个遗憾不已,唉声叹气。
一行人驶入城门之时,朝露突然凑过来,扑进他怀里,捂住了他的耳朵。可他还是听到了。
“你们听说了吗,公主带了一个男人回来?”
“哼,一个被逐出燕北王府的庶人,也妄想娶公主。”
“我看,公主至多不过想养他做个面首罢……”
马车外,少年们哄堂大笑,四散而去,马蹄扬起尘土阵阵。
世人向来捧高踩低。他自幼时离开燕北王府,入无相寺修行起,便已体会到各中人情冷暖。
“朝露,我真的不在意。”他望着一脸倔强又小心翼翼的她,心下有几分失笑。
一年来,在沙场上见过真刀真枪,尸山血海,这些非议诋毁有如轻飘飘的烟云,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可我在意。”她的唇压着他的衣襟,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好。”
他只笑,没有说话,抬手轻轻抚过她背后散开的长发。
“你先让我独自去面见父皇母后。”她想到了什么,倏地仰起脸,专注地望着他,道,“长安是我的地盘,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的。”
……
皇帝的寿宴开在渭水畔的上林苑。
上林苑乃皇家园林,不仅有亭台楼阁,水榭玉台,还有大片的草场,另有一处新掘的昆明池,在夕阳暮色下,碧波荡漾,浮光跃金。
皇帝寿辰,席间开宴,灯火煌煌,天地同庆。钟鼓馔玉,丝竹喑哑,鼓乐震天。不仅有大梁臣子为君王贺寿,更有西域、南诏各国派遣使臣道贺。
李襄遥望着朝露独自一人走向圣驾所在的高台,回身欲走,却被几个锦衣华服的贵族子弟拦住了去路。
为首一人眯了眯眼,上下睨了他一眼。
见他一身普通的玉白色曳撒胡服,看不出官阶名堂,那人折了手中玉扇,目露不屑道:
“你就是公主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吧?”
来者不善,李襄不欲与人相争,错身欲走,却被他的扇子再次拦下:
“哎,那么着急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