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那人轻浮地拿着扇子指了指身后几位,又指着他道:
“我们与公主皆是少时知己。既是公主的朋友,便也是我们的朋友,自然是要招待一番,不如先和我们玩玩如何?”
李襄抬眸,见他一扬扇子,手下的仆役便捧着一个青铜壶罐摆放在二人面前的十步远。其中一个仆役给他递上了一支白羽箭。
那少年笑道:
“京中大家都爱玩投壶,从前公主一人便能十投九中,你不妨露一手看看?”
李襄接过白羽箭,瞥了一眼。
这箭身是翠竹做的,一掰就断,脆弱不堪,连北匈人的甲胄都穿透不了。
正如这些京中的少年。
“不如,比试射术。”李襄道。
子弟中自然也有武官之后,见他大言不惭,纷纷跃跃欲试。
仆役搬来几个草垛子,用红线画了圈为靶。其中一名少年命仆役拿来一把游龙走兽的雕弓,气势汹汹地张弓搭弦,一下子射中了正中的靶心。
欢呼声大起,还夹杂几声嘲讽的冷笑。
没有人拔掉那枚靶心上的箭,是故意不让他下一箭射中。
李襄毫不在意,也不见波澜,对身后的手下,道:
“取我弓箭来。”
陇西军中的手下很快为李襄递上平日所用的弓箭。
“嗖——”
一支黑箭破空而去,来不及眨眼之时,玄铁箭镞已从中心贯穿了那靶心的白羽箭。
箭身四分五裂掉落在地,而那支黑箭已稳稳刺中靶心,分毫不差。
众人屏息以观,还未来得及惊呼,只见整个草垛在下一瞬轰然坍塌,稻草漫开一地。
再回首,那执弓的男子已背身大步离去。
……
白玉砌成的高台上,一行宫女挑落四面的锦绣帘幕,隔绝了外界的窥伺。
一身玄底金纹龙袍的皇帝转过身来,望着一年未见的女儿,浓眉紧皱,忽然低斥道:
“朝露,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皇后走过去,先是轻拍皇帝的手,而后将几卷绢书放置在朝露面前,柔声道:
“我儿,那么多王公贵族,英俊少年都有意于你,你为何要嫁给一个无名小卒,还是被燕北王逐出王府的儿子?难道只是因为他长得像你曾经喜欢的那个哥哥吗?……”
“你一意孤行,嫁给这样一个人,你父皇的脸往哪儿搁?”皇后顿了顿,看一眼背身而立的皇帝,声音低了几分,“你若真是喜欢,先挑一位好脾气的驸马,成亲后,将他留在公主府中,也不是不可……”
西域诸国的公主,哪一位自少时起不养些英俊的仆从在身旁。哪怕公主老了,身旁的仆从还永远是少年,皇后自是见怪不怪。
朝露一愣,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儿只想有他一个夫君。”她抬头望着母后担心的神色,父皇生气的背影,道,“如果要被迫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儿宁愿一辈子不嫁人。”
皇帝气得蓦地转身,对皇后指了指她,道:
“你看看她,先是命都不要地去了北地,战乱之地。一年不回来,一回来就是要忤逆朕。”
朝露抬头,神容端肃起来,小臂一扬,指着帘幕外头的宴席道:
“今夜父皇寿宴,不仅全国臣子朝贺,还有西域诸国王子使臣前来,想探一探大梁虚实,一睹盛世风采,才甘愿臣服。”
“我身为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大梁万众瞩目的公主,一国的象征。如何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能做主,如何能让四海信服,大梁国力昌盛,民生安乐?”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你……”皇帝和皇后对视一眼,一时语塞。
正当这时,宫女来报,各地的寿礼已纷纷送上来。
帝后二人缓步走向高台,众人纷纷迎上去,依次献上贺礼。
珍稀的玉石宝物,前朝散佚民间的名人画卷,比人高的东海珊瑚树。还有各地献上的“河图洛书”,以之为天降神迹,佑大梁千秋百代,皇帝寿与天齐。
方才在草场上挑衅的几位贵族子弟心有不甘,望了望宴席后方一片沉寂的陇西军坐席,举着酒杯走向末座的李襄,笑道:
“将军是头一回入京吧,可有寿礼进献陛下?不会连一份薄礼都要公主殿下为你备下,今夜是来贻笑大方的么……”
当众嘲讽,有意刁难。
一时间,觥筹交错的声音静了片刻,所有人望向宴席的末尾,好奇地观望。
朝露在前面都听到了,提起裙摆正要疾步上去,却闻一声:
“有。”
声音清亮,言简意赅。
贵族子弟被他一声震住,不由打量他一眼,与周围的人调笑道:
“寿礼在何处?不会是上不了台面,你不好意思拿出来吧?”
围着他的几人纷纷跟着肆意地大笑起来。
笑声中,李襄起身,缓步朝正中的帝后走去,躬身拱手,不卑不亢地道:
“臣代陇西军前来为陛下贺寿,请移步草场一观。”
帝后由大臣们前呼后拥,往昆明池边的草场走去。
只见夜风吹拂,万千微波,碧绿茵茵的草场之上,齐齐整整列了近百匹高头大马。
细看,这些骏马通体玄黑,鬃毛在灯火下微微泛赤,脚底绒毛清一色的雪白。
乌云踏雪,正是大宛国的汗血宝马!
李襄吹响呼哨,一声令下,只见百名轻甲骑兵齐齐纵身上马,围绕草场奔驰一圈,风驰电掣,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马蹄如雷,大地烈动。
“半年前,已从定襄、敦煌两地开通往西域的商路,如此良驹,今后一年可得数百匹,可投入大梁骑兵之中。”
国之大事在戎,戎之大用在马。有了最强劲的战马,才会有最精锐的骑兵。
让皇帝看到宝马的战力,便愿意举国之力,开发这道商线,源源不断的精良战马涌入中原,大梁骑兵自然战无不胜。
既是贺寿,亦是上奏,一举两得。
李襄屈身,高声道:
“以此良驹,日行万里,来贺陛下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骑兵整齐划一地下马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马上夺天下,也曾沙场征战,嗜爱名马。此刻上前,轻抚疾驰后马匹的鬃毛,只见汗水越甚,毛色越赤。
果真是西域的汗血宝马。
“好,好!有此良驹,不愁北匈不破!”皇帝龙心甚慰,笑道,“此礼甚得朕心!”
语罢,皇帝命内侍送上封赏,令他起身谢礼。
哪怕内侍如何使眼色,李襄始终未接过赏赐。皇帝皱眉,欲开口诘问,却见他起身再一躬身。
“陛下,”李襄抬眸,直视天颜,道,“这只是第一道贺礼。”
语罢,他身后的手下递来一卷绢帛,他接过后呈上,道:
“这第二道贺礼,乃北匈日逐王部的受降书。”
“月前,臣用计,使得日逐王领兵出逃单于庭,为我陇西军擒获。日逐王愿自此依附大梁,携千万臣属和精兵,前来投靠陛下,为大梁攻克北匈。”
皇帝展开绢帛,见其上以北匈语和汉语同时写就的一封受降见天子信,并且将单于庭的舆图勾勒画上。
谁让不知,北匈日逐王部与大梁北地接壤,年年来犯,乃单于王座下第一猛军。此人竟能策反日逐王为大梁所用,这可是千军万马都比不上的大礼。
大梁群臣见之,面露大喜之色。西域使臣见之,更是心悦诚服,连酒盏都放了下来,振臂高呼。
皇帝龙颜大悦,当下便赐下百年陈酿,与诸臣共饮一杯。皇帝亲自将盛满琼浆玉液的酒杯递予李襄之时,却见他还是未接过。
“陛下,臣还有最后一礼。”少年目光灼灼,身姿朗朗。
最后递上来的,是一幅万里江山的刺绣。
“陷落在北匈手里的北地三城,现已全部收复。三城百姓,花费一年之时,一针一线,以百家针法细线,织出此万里江山,进献陛下。祝愿陛下,寿比江山,长乐无极。”
李襄双手呈上,浩大绵延的如画江山随之展开,映入君王眼底。
皇帝将手中的酒盏递给了内侍,自己亲手,郑重地接过了这一卷刺绣。
他不由注视着这位肖似那位故人的少年。
当年,那位少年曾力挽狂澜,将这江山捧献于他。临别之际,唯要他身居帝位,勿忘昔年吴王府之约。
今日他高坐帝位已久,眼见此图,仿佛仍是他在提醒他,千里江山,始于万民。为人君者,不过为天下万民,看守这座江山。
皇帝缓缓闭了闭眼,又想起了那位风姿卓绝的少年。故人一去十年有余,从此再也无人在朝堂之上如此提点于他。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问道:
“你苦心备下此三礼,究竟要何赏赐?只要你说得出,朕必然应允。”
李襄一撩衣袍,屈身跪地,道:
“臣不求赏赐,但想向陛下,求一个机会。”
“哦?”皇帝侧目,问道,“什么机会?”
他缓缓抬眸,掠过人群,独独望向帝后身旁,那道纤丽夺目的影子。
“求娶公主殿下的机会。”
……
月影西斜,灯火阑珊。
奏乐声不息,寿宴酣畅之中,几位西域来的使臣还在围着几位重臣和皇帝敬酒。
不远处,独属公主的坐席有单独的屏风和帐幔,隔绝了外界。
朝露放下了被她撩起的帐幔,收回目光,戳了戳身旁径自饮酒的男人,终是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