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前世,他因她走出佛门,今生,她为他放弃荣华。
冥冥之中,宿世因缘,常在缠缚。
满殿死寂中,皇帝叹了一声:
“朕的女儿,长大了。”
语罢,他独自一人,背身离去。
沉默中,座上的皇后叹口气,将二人从地上扶了起来。道:
“你所思所想,母后能体会一二。当年,我也是独身一人来汉地求学。天高地广,怎能因为女子之身,就为人限制,或是自己设限?”
“但你父皇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出生之时,适逢他出征在外,对你多有愧疚,一直想将最好的补偿于你。他实在是……舍不得你吃苦啊……”
朝露终是忍不住落下泪,轻声道:
“儿都明白。”
皇后将二人的手牵在一处,轻轻拍了拍,对李襄道:
“她从小在宫里长大,性子单纯,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实在担心她……”
李襄牵起朝露的手,拱手再拜,道:
“无妨,臣熟知西域。一生一世很长,我可以慢慢教她。”
这一世她不在西域长大,可他知道,她喜欢那里,也只属于那里。西域风土人情,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手把手教予她,一句句说予她听。
皇后不由侧目,眸底泛起微微湿意。
眼前的少年,双眸清光涌动,满心满眼只有她女儿一人。也无怪乎女儿要为她,连公主都不想做了。
可她自己当年,不也是甘愿放弃高昌公主的身份,嫁给现在的夫君,一道打天下?
皇后释然一笑,以袖拂了拂眼尾,召来了一旁的侍从,对二人道:
“我生于西域高昌国,此次高昌遣使来长安觐见陛下。我的兄长膝下有一双子女,今日于你们引见一番,来日在西域也好有个照应。”
……
大梁皇后是高昌皇族,这一世大梁自然最先派兵在高昌屯田驻防,北匈大军毫无落脚之处,惺惺而退。
于是,时隔一世,李襄带着朝露,在上林苑的草场,再逢昔日高昌国的昭明昭月。
故人容颜依稀,不见战火之下的潦倒与破败,疯癫与痴狂,此时只是一对明快敞亮,为人爽朗的兄妹。
两个姑娘在远处纵马狂奔,比试骑术,笑声传遍辽阔的草场。
两个男人遥望一红一白两道马上英姿,席地而坐,相谈良久,从天文地理至风土人情。末了,昭明心悦诚服。
“竟不知阁下,对西域和大梁诸事如此了解。”他迟疑片刻,又道,“我确有一事,在心头盘桓良久,颇为头疼。听闻你乃陛下近臣,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王子但说无妨。”李襄道。
“莎车国的戾英王子有意于我王妹。这回同来长安觐见陛下。他将商路从敦煌拓到了西域以西的大食,表示愿意向大梁交税。”
李襄摇头道:
“他一个商人,怎会如此好心?”
“他此番入京,作为西域使臣觐见,献上黄金缯器百余车,只有一个要求,求大梁皇帝皇后赐婚,迎娶昭月。”
李襄偏过头,望着昭明额鬓细密的汗珠,了然一笑道:
“王子放心,陛下不会允的。”
昭明不由问道:
“为何不允?”
李襄回道:
“大梁控西域的手段,是使得大梁贵女与西域王族通婚,所繁衍之子嗣为下一任储君。各国之间通婚,引得一国势大,陛下所不容。”
这不过是简单的帝王制衡之道。他已见惯了太多。
昭明轻舒一口气,顿时豁然开朗。
李襄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若是陛下要为你和大梁联姻,你当如何?”
“我此生不会娶妻。”昭明袍袖垂落,拇指轻抚袖口文殊兰的纹绣,他的目光追随着草场上那道雪白的身影,只笑道:
“她想嫁人就嫁。若是不想嫁,我自然也可以护她一辈子。西域之大,天下之广,总有我们兄妹二人容身之所。”
昭明郑重地望着他,道:
“不知为何,我今日和阁下虽是初见,却是一见如故。”
李襄垂眸,淡淡道:
“许是前世有缘。”
远处的马蹄声渐渐近了。两位姑娘飞身下马,各自朝两个男人奔来。
朝露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双臂勾着他的脖颈绕着飞了一圈,兴致勃勃地道:
“襄哥哥,我比她骑得快,我赢了。我的骑术,才不会你丢脸呢。”
昭月接过昭明递来的水囊,喝了没一口,轻嗤她一声道:
“我就你一个远房妹妹,是我让着你的。算是见面礼了。”
前尘已矣,没有战乱纷飞,没有国仇家恨,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心无芥蒂,相谈甚欢。
这正是李襄想要见到的。
昭明宠溺地拢了拢昭月的头,轻声道:
“长安和西域的糖不一样,王兄给你买糖吃。”
“阿月长大了,才不吃糖了呢。”
“哦?也不知昨夜,是谁在梦里还问我要糖吃?”
“王兄!有人在这里呢……”
一高一瘦两道人影,一个沉静,一个跳脱,渐渐在暮色中走远。
***
公主的婚礼在长安举行。
大梁彰显国威,长安满城彩旗飞扬,红绸铺天盖地,主道上每隔十步燃着一盏琉璃灯盏。万千华灯,彻夜通明。
公主的仪仗,自城门铺称,至皇城阙楼,连绵不绝。
丝竹雅乐声中,出嫁的公主手捧纨扇,在华服侍女的簇拥下,登上高台,镶绣鸾凤和鸣的裙摆曳地,铺满整条玉阶。
李襄站在殿前,随着周遭万众惊艳的目光,望着她举步走来,发髻如云,金步摇一步一颤,流光溢彩。
他朝她伸出手去,将五指葇荑扣于掌中,握住了他三生三世的命定之人。
纨扇后的新妇难掩羞赧笑意,眼角湿红如绯色,与颊边粉黛相映,晕开一朵芙蓉面。天姿国色,百般难描。
他领着她叩拜天地和帝后,面迎众生的朝贺。
这一世,他与她,在高堂满座之中,天下万民之前,礼成结为夫妻。
入夜,洞房里,儿臂粗的喜烛静静燃烧。
二人行了合卺礼,剪下各自的头发绑成绳结,完完整整地结发,做了夫妻。
烛火之下,新妇红妆更添几分妩媚,喜宴后的他更添几分醉意。
这一世,她不是那个被养母逼着以色侍人的乌兹王女。虽有宫里的教习嬷嬷指点了一番,她还是懵懵懂懂,羞涩之中又有些惧怕。
素纱帐外,窗扇半开,乌云掩月,蝉鸣茕茕。
他柔声哄着,在枕侧慢慢教,温润地拥有了她。
“这和上回的成亲,有些不一样……”她躲在锦衾底下,只露出一张潮红的小脸,眸光在昏暗的帐中闪亮如点点星辰。
他松开她紧紧扣在榻上指骨泛白的小手,吻了吻,捞起来绕去颈后,低声道:
“这一回,才算真正成了亲。”
嫩生生的红痣与记忆里别无二致,他忘情吮吻轻咬,顾不得臂上被挠得遍布红痕。
“襄哥哥……”
他堵住她嘤咛的唇,柔声道:
“叫夫君。”
一声一声的夫君唤音里,窗外一夜月色,缠绵无尽。
夜半,李襄翻身不见怀中娇躯,猛然起身寻她。
却见她孤身一人,只着素绡中衣,立在纱帐外,露出的雪肌还有欢爱的痕迹,可一双美目空茫茫,毫无神采,正痴痴地望着无边夜色发呆。
他心头一慌,下榻过去,从身后环住她:
“怎么了?”
她缓缓回过身来,眸中泪光闪动,他将她的侧脸倚在自己的胸膛,听到她突然哽咽道:
“夫君,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她抬头凝望着他,纤指颤悠悠地抬起,一一抚过他的眉宇,鼻梁,鬓发,双唇,如在细细描摹。
“梦里,我不是大梁公主,你也不叫李襄,不是这样的模样……我们吃了好多苦,差点不能在一起……”
她迷濛的眼里,蕴含着太多太多无法言喻的情愫。
李襄手臂环绕着她,只觉她在不住地发抖,心疼地将她抱得更紧,一遍一遍吻着她的鬓边,轻声道:
“别怕。都过去了。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一人独自承受三世的记忆不可谓不痛苦。可是若有可能,他宁愿她永远不要想起来。
可她,又怎么会舍得他一人踽踽独行?
大婚之后,两人拜别帝后,回到了大梁通往西域的入口,陇西军所在的河陇四郡,自此定居在那里。
故地重游,就此生根,一年后,她最后到底是渐渐想起来前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