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朝露当下愣住,望着去而复返的洛襄,忽然笑出了声。
她本想避开他,暗地里动手,没想到他还会找上门来。
朝露举头,望了望缥缈的月色,目色怅惘却从容自定。她淡淡地述道:
“毗月是母亲自幼指给我的侍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待她亲如姐妹。”
“当日三哥来王庭寻我之时,除了邹云,只有她在场。当时三哥要杀她灭口,是我,我一念之仁,保下了她的一条命。”
“可她却恩将仇报,转头将三哥与我相会之事告诉了乌兹王。害得我们此刻被围追堵截。”
朝露侧过身,目光直视沉默不语的洛襄,道:
“她通风报信,害得我三哥重伤在身还要四处奔逃。背主求荣之人,我自是杀之而后快。难道,我杀错了么?”
洛襄垂下眼,掩去眸中冷意,声音清越悠远,语带叹息:
“她不过奉命行事,罪不至死。”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来杀我。”为人背叛的愤意和不甘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将她淹没,朝露干咳几声,目中尽是凛冽的杀意。
既然被他戳穿了,那么她就再无须遮掩,无所顾忌了。
“我恶名昭著,佛子从前没有听说过吗?在乌兹,哪个男子多看我一眼,我就会命人将他的眼剜出来。有人曾想偷乘我心爱的坐骑,便会被我用奔马拖曳至死。”
“曾有人大闹仙乐阁,打扰了我的朋友们,我便命手下将那些男人的手脚都砍断了,还不足以泄愤,扔进山野里被野狼啃食,尸骨无存……”
洛襄静静听着,五指在掌心扣紧,眉心微蹙,眸光暗沉无光,沉声道:
“那名湖畔的大梁使臣……”
朝露轻哼一声,毫无愧色,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哦对了,在乌兹王庭你也看到了,我随意就淹死了那个大梁使臣。我当时就是骗你的,我其实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他们都该死……”
洛襄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最后问道:
“乌兹王庭那夜,你是故意引洛须靡前来佛殿……”
朝露勾唇一笑,负手而立。
“洛须靡要加害于你,又于我有杀父之仇。”她顿了顿,坦坦荡荡地道,“没错。我就是想利用你,让乌兹王庭和佛门两大势力大打出手,借佛门之手,为我报仇。”
她笑起来,眼尾挑起,眸色在光晕里泛着微微的碧色,像是蛇信子一般游过他的眸底。洛襄望着她蹙起了眉,摇了摇头:
“若非我一力压制,佛门信众真和乌兹王庭相争,必将是血雨腥风,生灵涂炭……你此计,牵连太多无辜之人,未免太过狠辣。”
朝露眼见洛襄越发沉黑的眉宇,不由抿嘴一笑,将那把尚在淌血的刀掷给了他,笑得娇柔婉转,又轻挑讽刺,道:
“我从来就喜欢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佛子不如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也杀了我?”
见他静立不动,月色清辉如水,给他清冷出尘的玉白袈裟勾了一道银边。浑身那至纯至净的雪色因她染了血渍,斑斑驳驳。
久久立在阴影里的朝露嗤笑一声,一步一步走向他,讽道:
“怎么,不肯动手,你是舍不得?”
她低语如呢喃,声音细细,像是密密麻麻的针,直往心口刺:
“让我猜一猜,你为何舍不得?”
朝露来到他身侧,在他来不及反应过来之时,十指已扣紧在二人胸前,一览无余。
她挑衅的目光描摹着上面每一节指骨和厚茧。目之所及,体内回味,如感同身受。
一想到,如此干净的手指曾那么肆意地跃动,每一寸都曾沾染过她极尽欢愉的污秽。她心生一丝愉悦,抬眼看向闭目不语的男人。
“是不是因为那夜,你才舍不得杀我?”她勾着他修长的手指,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唇语,在他耳边低低道:
“可我们不是说好了,那夜不过各取所需,又不算破戒……难道,无情无欲的佛子真对我这个妖女动了心?”
第27章
夜风徐来,树影婆娑。风烟中细小的尘埃在空中凝结,漫散天地,久久不落。
不知何时,缘起携着众僧,邹云带着属下,一干人等已默声退去数十步外。
良久,洛襄睁开眼,空荡荡的黑眸渐渐映出少女明艳照人的神容。
熟悉的狡黠中,隐透着一丝故意流露的残忍。
身陷泥淖里的莲花,一身污秽的恶,却又无助,脆弱,难以描摹的美丽。
她呼之欲出的恶意,更像是在向他呼救,并非真的是无可救药。
洛襄神色清寂,气度从容不迫,声音低沉有力:
“一夜行差踏错,我愿为此自请入戒律院受罚,乃至逐出佛门。”
朝露愣住了。方才一番故意刺痛人心的气愤之言,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一个答案。
“大可不必。”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说过,那夜于我而言,不过是形势所迫,儿戏一场。昨日逝如露水,还请佛子休要介怀。”
今生,无论她对旁人如何残忍,如何不择手段,都不会因一己之私又害得他如前世那般众叛亲离,颠倒梦想。
朝露忍不住抬眸望向他,不知是否是她错觉,他的眉目间透着一丝淡淡的苍白,在月色下显得犹为虚弱。
洛襄背过身去,没有回应,声音低沉,还有一丝微微的嘶哑:
“千佛寺不可久留,追兵恐会折返。我先送你去蒲城见你三哥。”
朝露收起心绪,冷冷瞥他一眼,又别过头去,道:
“你救了我这个无恶不作的妖女,不怕今后我继续杀人为乐,引得你后悔吗?”
洛襄淡淡道:
“救世渡人,本是佛门子弟应做之事。我不会后悔。”
眼见她背对着他不语,似在赌气。他迟疑片刻,又无奈地说道:
“当日,我在佛前许下誓言,要带你出王庭,送至你兄长身边。你一日未与他汇合,我便要护你一日周全。”
这个答案根本无需她发问,是早已在他心中盘桓数日,思量经久,才得来这般通顺自洽的逻辑。
此事一旦理清看透,就如一道横亘心头的难题迎刃而解,胸间顿生一丝久违的舒畅。
可朝露只觉得他不情不愿,毫无诚意。她一跺脚,下颚扬起,冷笑道:
“这是你的誓言,于我何干?佛子救苦救难,可惜我们这等妖女高攀不起。就此告辞。”
语罢,朝露猛地一转身朝早已等候多时的邹云等人走去。
未走出几步,袖口一紧,被人轻轻拉住。
朝露回眸,撞上他浓睫掩映下晦涩的目光,翕张的薄唇,一字字道:
“女施主在乌兹王庭多番舍身相救,我铭感五内。此乃因果恩德,我必定要报答。请女施主,允我护送……”
何时见过高高在上的佛子这般无可奈何,又低声下气的模样。朝露一怔,心下失笑,胸中郁结已久的气消了大半。
“既然如此,有劳佛子。此行之后,互不亏欠,一笔勾销。”
她说完,便欣然朝自己的人走去。
洛襄在原地静立许久,窒涩许久的胸口忽而一颤,一股甜腥遽然涌上喉间。
“师兄……”缘起一惊,慌忙奔过去将他扶稳。看来师兄隐疾又要发作,又添一份凶险。
可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无事。”洛襄抬手,缓缓抹去唇角溢出的血渍,复又阖上了双眼。
今夜月圆,他本不该为了护她,方才一时情急在佛殿与她身体相拥,肌肤相触。
更不该对她妄动嗔痴,被她激得心潮起伏。
最不该,明知不可为,还妄想渡己渡人;不该明知她如带刺蔷薇,还想一力护她周全,哪怕被荆棘刺破心口的血肉。
可他沉寂已久的心流出了血,好似就此感受到了一丝活气。
……
朝露来到殿外的庭院中,举目望向一轮玉盘似的圆月。邹云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围在她身旁,等她示下。
朝露心知,此局这般收场,今日必要斩断诸人的后路,把他们一个个变成她牢不可破的羽翼。
洛须靡有追兵而来,此是她的危机,亦是她的契机。
她覆手在背,扫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道:
“邹将军,洛须靡定是已发现你们私藏三王子,还偷渡王女出城。如此算来,罪加一等,你们若是再回王庭,只会是死路一条。”
闻声,几个年龄不大的禁军本是忐忑的心底更添几分不安。怎么随王女出了一趟城,便再也回不去了。
唯有邹云面不改色。
他送她出宫的念头,并非一时之勇,自他动了这个念头,便早已在心中盘算了相应的回报。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
“臣等,愿意追随王女和三王子殿下。”
朝露唇角勾起。她就知道她没有看错人。
走一步,看三步,才是未来大将军的风范。当一般人才刚想到接下来的困境,他已一眼看到解法和出路了。
“邹云,你问过我,为何要一直叫你将军,”她头一回端端正正地看着他,小巧的下颚微微扬起,一贯的傲慢却不失真挚,道,“因为,并非在梦中,在我眼中,以你之才,确是能成为横扫西域的大将军。”
她看到邹云以及身旁一众人,夜色中漆黑的眼睛发起亮来,便继续道:
“待在乌兹王庭中,你们哪怕做了禁军头领,只可能一辈子只是个侍卫。良禽择木而栖,洛须靡如何配作乌兹的王?从今日起,跟着我三哥,逐鹿西域,来日未必不能衣锦还乡……”
她并未把话说透,点到为止。
她早已在心中认定,洛须靡夺了三哥的乌兹王位,她必是要帮三哥夺回来的。
以乌兹为起点,西域广阔,自由天地,大有可为。
这里是歧城,由此出了乌兹,北面天山巍峨,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是北匈的属地;东面经由一条狭长的河西走廊,是日益崛起的大梁朝。这其中横着一片广袤的沙漠,绵延万里,南北之间分布有高昌、莎车等西域最具盛名的三十六国。
前世,她一点一点看着李曜以雷霆之势,席卷西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西域成了他的属国,乌兹作了他的藩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