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一道金光闪过他眯起的眼帘。
袈裟重锦的缎面射出一缕缕反光,无数冰蚕金线,细细密密地缝在丝缎中。稍稍一动,满目金光,如焰火四射,似明光灼灼。
大将被金光晃晕了眼,仰首立在佛殿当中,只觉身如蝼蚁般微渺。
巨大的释迦像直入眼底,两旁的伏魔金刚威严耸立,四面的诸天神佛威压如山倾一般直逼下来。
惯常杀戮无数的大将心神一愣,听到一声雄浑有力的谶语从前面传来:
“诸行无常,诸恶莫作。”
不由天旋地转,双腿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将军,将军!”有手下从山门飞奔跑来,在他面前禀道,“在城外发现禁军踪迹!”
洛木齐一惊,骤时回过神来,才觉自己不知不觉正在跪佛,一下子飞身而起,领着众人冲出殿门外。
黑压压的甲兵如同潮退般散去,宝殿再度寂静下来。
小沙弥缘起已命人重新点上烛火。明光四照,殿前恢复了一片亮堂。
一众武僧并未撤下,仍旧站得笔挺。邹云心急如焚,推开挡在面前的武僧,冲入围住的佛龛中:
“殿下!”
目睹此情此景,他当下愣住。
只见王女身上宽大的衣袍半褪,无比信任地瑟缩在男人怀中,香肩小露,雪脯微敞,正低低地喘息着。烛火照入隐秘的阴影里,浩大的袈裟如波涛蔓延起伏,底下隐有交织的轮廓。
她一双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旁若无人地仰头凝望着双目紧闭的佛子。
这一种目光,他从未见过她示予过任何人。
邹云止步不前,只觉一股无名的怒意从脚底涌上心头。他正欲上前,却见佛子缓缓睁眼,不动声色地将袈裟盖在怀中女子的身上,起身离去。
恍若他方才眼中所见的,那香艳的画面只是脑中自己拼凑的一场幻觉。
邹云还未从巨大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只见朝露已敛衣起身,面上的柔和一点一点褪去,如覆冰霜,冷冽万分。
小沙弥朝她行了个礼,道:
“乌兹王知道了你们的行踪。你们之中,有人告密。”
朝露扫视一圈殿中之人,轻笑一声。
下一瞬,她已飞快地一把抽出武僧的戒刀,毫不拖沓,一步一步朝邹云走去。
佛殿之中,噤若寒蝉,刀锋拖在地上,每进一步便要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声。
几名武僧已将邹云和一众禁军五花大绑起来,听候她发落。
邹云睁大双眼,眉头锁紧,愤声道:
“殿下,我没有!”
他一时连反抗都忘了,任由那雪白的刀身在抵在肩头。泅黑的瞳孔猛缩,映着女子逼近的身影。
本是沉眉闭门的洛襄缓缓睁眼,示意武僧夺下她的刀,不可杀戮,切莫伤人。
就在她举臂横刀的时候,邹云苦笑一声,闭上了眼。
一阵清风拂过,预想中的痛楚没有来临,倒觉身上一松。
邹云睁开眼,发现绑着他的绳索被砍断。一双纤细的小手正在身间,拂过他的臂弯,掠过他的颈侧,为他和他的人一点点解开绳索松绑。
她的声色温柔且坚定:
“不是他们。”
几个本以为来要死在此处的禁军又惊又喜,生死之间,又见王女在旁亲手为他们解绑,只觉心中暖流四溢,无比动容。
邹云喉头哽住,千言万语无声凝噎,只低低唤了一句:
“殿下……”
朝露半蹲在地,轻抚他微颤的肩头。她心中想着,未来征伐西域,无所不能的大将军,也会如此柔软的时刻么。想到此处,她不由朝他微微一笑。
邹云怔住,抬头见少女红唇含笑,眼眸晶莹透亮,在朦胧的暗光下透着难以言喻的风情。
他呆了半刻,并未言语,与她沉默对视。
朝露翘起的眼角里,有一抹余光瞥见一片翻飞的白色僧袍正缓缓朝自己走来。
头顶传来的声音有几分哑。
“你就那么信他?”一直静立在侧的洛襄走近她,洞若观火的目光直直望着她。
朝露微微一怔,直起身子来,丝毫不怯地与他对视,道:
“若是他们有意出卖我的行踪给洛须靡。方才那群人来搜查之时,便是最好的邀功时机,他们其中必会有人跳出来指认。但是,他们没有。”
“由此可见,出卖我之人,不在他们当中。”
洛襄声色如寒风凛冽,言辞却淡淡道:
“你又怎知,他不是蓄意接近你,受命潜伏在你身边,以此获取你的信任,是要伺机将你和洛枭一网打尽。”
朝露心头一颤,迟疑了半晌仍是高声道:
“当日王宴,三哥冒险闯入王庭来想要救我出去,是我命邹云将三哥带出城去养伤。他若是要背叛我,大可当日就禀告洛须靡抓人,何必要等到今时今日?”
洛襄面无表情,寒眸中透着冷意,反问道:
“他本是王庭禁军,只忠于乌兹王一人。若非有利可图,他何必要大费周章,将你从我手中救出?”
朝露喉间一涩,一时无言。
她不会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威逼利诱邹云上她的贼船。她用心险恶,不择手段,必会为他所不齿。
他说得句句在理,她无法反驳。眼下最为可疑之人,便是邹云和他身边的禁军。
若换作是旁人,他的此番说法,她定是深信不疑。
毕竟,现下洛枭失踪,蛰伏在她身边继续找到洛枭才是上策。只要将洛枭和她抓回去献给乌兹王,之后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必不可少。
可这个人是她前世就认识的邹云,是那个不惜一切也要和那位国师一道将她带离大梁皇宫的少年将军。
因为是他,她从未有过一刻的怀疑。
朝露抬头,直视那双洞察人心,似是早已看透一切的眼,直言不讳道:
“邹云救我三哥,又助我出逃,必不会加害于我。我与他是年少相识相知,患难与共,情谊深厚。”
洛襄垂下眼眸,收回了目光。心中莫名起了一丝波澜,隐隐浮动。
“情意?”他背身而立,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回道,“人世间七情六欲,皆是虚空幻象,最不牢靠,最易动摇。”
朝露感到他冷淡的目光如逝水不可追。
夏虫不可语冰。他遁入空门,断情绝爱,怎能体会到这人间的喜怒哀乐,情意执念?
她便释然般笑了笑,轻声道: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但我此生,注定沉于爱恨情仇,溺于恶念欲念,如此执迷一世。”
“告密之人,我自会彻查。不必再劳烦佛子。”
“今日多谢佛子相助,后会无期。”
语罢,朝露一声令下,身后的禁军跟着她浩浩荡荡走出了佛殿。门前,她倏然转身回眸,望了一眼还呆立在殿中的毗月,冷冷道:
“还不快跟我走?”
毗月目色惶恐且犹疑,看了一眼满殿威严的僧众,终是垂下头,颤颤巍巍地跟着她离去。
……
一轮圆月升至中天。
人声淡去,空寂无边。千佛寺殿前,洛襄遥望山下风烟滚滚,眉头紧蹙:
“追兵并未退去。”
缘起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在无人处压低声音,道:
“师兄忘了吗?今日是十五月圆。师兄若是发病,万一被有心之人看到的,这可如何是好……”
“要去救王女,王女也未必领你的情。师兄何必急于今日一时啊?过了这月圆之劫,明日与我们几万僧众会和,再去救人也可啊!”
洛襄抿了抿渐渐发白的唇,垂眸不语,继续往山下疾行。
行至山门前,只见乌兹禁军的马匹仍在。洛襄回头道:
“人没走,在后山。”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绳结粗糙的纹路深深印入他的掌纹,纵马奔向后山。
后山深处丛林密布,熟悉的人声果然从几处的矮坡处传来。
待洛襄走近,虚掩在树下,只见触目惊心的一幕。
她的侍女毗月蜷缩着身子,匍匐在地,四肢抽动,试图从禁军的人墙中爬出去,口中嘤嘤呜呜道: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金钏儿在玉腕上来回晃动,纤纤素手从红袖中深处,半刻前还搭在他胸膛,此时恶狠狠地挑起了那可怜女子的下颚:
“我不会立刻杀你。我怎会让你这样的人轻易地死?”
娇声冷厉,如刺刀划破他的心口。
洛襄目色渐沉,只见一旁的邹云在她的示意下,从腰间缓缓拔出利刃,朝着那女子走去。
“住手。”洛襄出声低斥道。
朝露没想到他还会再来,懵怔之中,被底下的女子一把抓住了垂落的披帛。霎时,柔软的披帛像是细绳缠紧了她的脖颈,她被迫俯下身去。
毗月突然嗤嗤地笑了起来,哪里有一点像方才跪地求饶的模样。她双眸猩红,漾开的血丝如火在烧一般。她艰难地扬起头,在朝露耳边轻声道:
“殿下,你逃不掉的,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你这一世,都逃不掉……”
她的声音轻飘飘般无力,朝露只觉毛骨悚然,还未问出口,惊异之下,颈侧的披帛已勒得她颈脉突起,呼吸不畅,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情急之下的邹云一刀将毗月斩杀,松开了要她命的披帛,大片的血流自身下汩汩漫开。
洛襄疾步上前,手指覆在那死去女子的经脉,摇了摇头,似是失望至极:
“女施主的杀心,还是如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