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可前世的阴影太深,在她心底扎了根,蒙蔽了她的眼,使得她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
朝露眼睫微颤,轻叹一口气,肩头似有千钧大石卸下。
左不过一场阴差阳错。
即便如此,她不想和他再有瓜葛。她所奉之杀道,所行之恶事,与他南辕北辙。她只想尽快找到她三哥洛枭。
朝露复又抬首,冷冷地望着他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前事作罢,我不欲与佛门计较。之前有赖佛子帮我找到三哥,还请你告之他此刻所在。”
“三王子不在此处,已被我送往蒲城避难。”洛襄摇了摇头,声色冷静,道,“你已中计。此为是陷阱。而你,是一个诱捕他的饵。”
朝露怔忪间,一旁怒目而视的邹云忽而俯身,耳贴地面听了半刻。
“有人上山了。”邹云神色骤变,低声道:“来人至少有数百人,我的人手不足以相抗。我们即刻护送殿下往后山逃。”
“来不及了。”小沙弥自顾自走过去,瞥了一眼几人,轻哼一声道,“乌兹王派人跟踪你们了一路。为今之计,你们只得随我换上僧袍伽帽,晚了等人冲进来,帮你们一个个抓回王庭,就真来不及了。”
邹云和身后的禁军接过早已备好的僧袍,面面相觑,最后望向朝露,等她示下。
朝露咬了咬牙,又急又气,望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洛襄。
塞外烈风骤起,马车銮铃作响。大风鼓起他玉白的袈裟,猎猎作响。而他一脸漠然,风轻云淡,高不可攀。
他真是什么都算计到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除了求他庇护,她别无选择,只得点了点头。
缘起仿佛就等她这一刻的屈服,了然一笑,又将一比丘尼的海青缁衣递给了朝露。
又要她扮尼姑?朝露语塞失笑。
事急从权,她不耐烦地一把捞起海青,低着头去殿后换衣,一抬眸,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奴婢为殿下更衣。”
原是她用来掉包的侍女毗月,此刻也穿着一身海青,混在比丘尼当中。她的眼神躲闪惊恐,为她系带的手微微颤抖,连打了几个绳结都松开了。
朝露心思烦乱,回忆着这数日来发生的一切。
洛须靡又怎会知道她此行是去找洛枭的,又怎能如此之快地追来,还一路跟踪着她?到底哪一环在她未察觉之时出了纰漏?
太多的疑团盘桓在心头,朝露掠过毗月,随意系了个结,就走出了后殿。
这一件海青有些宽大,系紧了肋下带,左右襟口还是半敞开来。听到缘起催促的声音,还有殿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兵甲声,朝露心慌意乱,衣角边缘还拖沓在脚边,一步一个趔趄。
来人在大雄宝殿前抽出刀,撞起了紧紧闭阖的殿门,准备破门而入。
殿内的火杖和灯烛在一瞬间熄灭,黑黢黢一片。庄严的佛殿顷刻间成了幽深的洞穴,什么都看不见。
洛须靡来抓她回去的人正在闯入,眼前又遽然一黑。朝露素来怕黑,惊惧万分,碎步踩到垂地的衣角,踉跄一步,朝地上摔去。
身下骤然一轻,她没有坠地,而是被一双劲臂揽入怀中。
朝露惶惶失色,身体失衡间,不由伸手抓紧面前人的衣襟不掉下去,下意识地顺着越抓越松的衣襟往上,攀着了男人结实的肩头。
本以为是哪个武僧,直到襟口熟悉的青白之色映入眼底,英俊如刻的下颔抵在她额头。
朝露心口一颤,紧紧勾着他脖颈的双臂一松,往下撤去。身体没了依靠,也滑了下去。腰间却有一股强劲的力道托着她稳稳落地。
洛襄缓缓跏趺,盘腿坐于蒲团上。他手臂一扬,披散袈裟,如画卷般舒展开来,迤逦在地。
恰似溶溶雪色,覆于她一身。
朝露在他怀中目不转睛,看着他手臂起落。她竟不知,他的袈裟如此之大,几乎可以裹住两个自己。
“藏好。”
语气平和,淡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轻轻呼出的气息在她鬓边拂过,她游离的碎发顿时乱了几绺,散在越来越娇红的面靥间。
熟悉的檀香萦绕身间,朝露鼻翼翕动,不自觉地吸了吸,被迫蜷起身子,窝在他怀中。
太过亲密的姿势令她重重一怔,颊边绯红如火烧云霞一般染就。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老鸨色授于她时,指予她那小册上赤身交合的金刚。
那幅褪了色的绘画中,明王屈膝盘腿,面色平静,不动如山。怀中柔媚多姿的明妃面向他而坐,四臂相交,面露欢喜之色。
谁能想到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此时竟以如此暧昧的姿势相拥在一处。
“我才不要你救……”朝露小声嘟囔一句,想要推开他,挣脱逃走,“你……你快放开我!”
“对不住。”他的面容冷若冰霜,声色之间,分明一丝笑意都无。可她只觉身间越箍越紧,怀抱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她就像一瓢蜉蝣,在浩瀚的秋水中沉浮,除了他这块浮木,她无处可依,只得紧紧攀附。
很快,朝露便无甚机会再遐思或是挣扎了。
“砰——”地一声巨响。
殿门大开,无数甲兵冲入堂前。为首之人拔刀一跃在前,大喝一声道:
“好你个佛子,快把人交出来!”
第26章
寺间檐铃声大作,一阵一阵脚步声沓来,回响在夜半的上空,连底下的地面都在隐隐撼动。
来人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盔甲蹭着盔甲,刀鞘连着刀鞘,一片切切嘈嘈,声势震天。
站在最前排的一众武僧大跨一步,变换阵型,如同铜墙铁壁,拦住了气势汹汹冲入殿中的甲兵。
小沙弥缘起丝毫不怯,从武僧中探出身来,清声道:
“来者何人,竟敢打扰佛子清修?”
为首那膀宽腰粗的大将洛木齐一见如此阵仗,忆及出发前几个近臣耳提面命的警告,不可得罪方出城的佛子僧众。
可哪知才追上擅自出城的王女一行人,就要在这千佛寺顺藤摸瓜寻到叛逃的三王子洛枭回去讨赏领功,就和佛子的人撞个满怀。
他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朝缘起一拜道:
“小师傅有礼。有人在此窝藏我乌兹叛逃要犯。我奉乌兹王命前来捉拿归案,还请佛子行个方便。”
缘起双手合十,还礼道:
“阿弥陀佛,此地除了我等僧侣,并无他人。佛子今夜在此休憩,不相干之人,不得打扰。”
大将龇牙咧嘴,环顾一圈剑拔弩张、战力不俗的武僧,心中思忖,若是和佛子的人起了冲突,结了梁子,在西域不好混了。可是军令难违,如何两手空空回去面见王上?
王女或是三王子,至少要拿到一人前去交差才行。
在他四下犹疑间,先前跟着王女的几名探子从后排匆匆上来,气喘吁吁地道:
“王女一行人不见了。进了这间佛寺就找不到了。我们来来回回找了好久,一点人影都找不见!”
那几个探子也是军营里出来的七尺男儿,此时吓得不轻,面色个个煞白。其中一人双手发颤,扯了扯他的箭袖,低声道: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佛寺邪门得很,一个人影都没有。将军,不如我们退了吧……”
乌兹大将洛木齐以军功起家,数十年来手中冤魂少说有几百几千,并非没有夜半鬼叫门的忧虑。他心头略略发虚,但面上也只嗤了一声,劈头盖脸大骂道:
“没用的东西!怎么会没找到?”
缘起双手抱臂,哼笑道:
“这位施主,你的人都说不见人影了,便不要在此打搅佛子禅定。还请速速退下,否则,便是扰乱佛堂之罪。”
大功一件,本是唾手可得,洛木齐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他眯了眯眼,冷笑着大手一挥:
“我的人找遍了这破寺,就剩这间佛殿没找。佛子,得罪了。”
身后的甲兵得了军令便上前逼近武僧阵,刀光剑影,连在一片。
之前一字排开的武僧围作一圈,严丝合缝地环绕佛子一周,不留一丝窥视的机会。
一旦有人不知好歹朝佛龛靠近一步,武僧大睁双目,手持戒刀,当头劈下,吓得那人连连避退。
一众甲兵碍于军令如山,只得硬着头皮纷涌而上,翻箱倒柜,搜寻佛殿。
齐刷刷抽出的腰刀,一一划过前面几樽泥塑的罗汉像,锋利的刀刃“咣咣”作响,在死寂中犹为动魄惊心。
朝露心中紧张,低垂着头,将脑袋埋紧在男人宽阔的胸膛。
“扑通扑通——”她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如此之快,就像要跃出胸口一般。
她的手无知无觉抓着雪白的襟口,越攥越紧,在男人挺拔的颈侧渐渐勒出一道淡淡的红印。
“松手。”他轻声道,无可奈何。
朝露闻声抬头,却见他眉头微微蹙起,双目闭阖间,浓长的睫毛密密地覆在眼睑处,在光影中弯成一道好看的弧度。
她心跳加速,盯了一会儿被她揉皱的衣襟,那片雪色如同密云一般涌起。她不由自主地抬手轻轻抚摸那处褶皱,想要恢复平整。
绷直的身子却越绞越紧,不经意在他怀中沉了下去。一双大掌伸过来,虚虚扶住纤约束素,没让她跌下去露馅。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劲臂上的青筋凸起游走,剧烈的脉搏“突突”地不断在跳。朝露虽是侧坐在他怀中,想要沉心静气,可是越想面上越是发烫,想要解除这般姿势,一点一点将双腿收回来。
可一动,蜷起的脚尖似是挠到了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
“别动。”他往日英挺舒展的浓眉此时紧皱在一处,似是忍耐许久,才从唇缝中咬出两个字。
朝露不敢再动,往袈裟里头缩了缩,退回去躲好。
“将军,没有!……”
“将军,找遍了,没有……”
洛木齐的数十个手下搜遍了全殿,一无所获,纷纷前来禀报。他抬手抹了抹嘴,犹豫的眼神落在被武僧团团围住的佛龛底下,那道清寂的身影。
佛子背对众人入定,肩宽背阔,神姿有如天人。
一袭玉白袈裟似是被风吹起,鼓鼓囊囊,勾勒出蜿蜒起伏的轮廓。
洛木齐心生疑窦,再近一步。
踯躅良久,他终于思定,猛地撇开开众人,一步一步逼近佛龛。武僧直立原地,以身筑墙,丝毫不退。
跟在大将身后的手下们惊愕无比,面面相觑,当中不少人本就信佛,无人想和这群西域高僧打斗,更有人听闻不敬神佛者当永堕阿鼻,不得善终。于是,最前有一人拽了拽大将的袍角。
洛木齐本就不断放慢的脚步一顿,冷汗从按着腰刀的手心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