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洛襄轻蹙眉头,闭了闭眼,只觉臂上有被无数奔走的砾石擦破的血口子,此刻开始撕扯般疼。他在怀中想要找出一块丝帕来擦拭,摸出来的却是一段绣着并蒂莲的披帛。
绢丝上仍有几道淡淡的血迹。说来奇怪,他竟清晰地记得每一道血痕的位置。
每一道血痕,映入他漆黑的眼底,脑海中随之有一个声音不经意地窜出来:
她能抑制他的恶疾。
他得了洛枭的应允,可以带走她,让她与自己一起修行。
洛枭的嘱托,掩盖了他心底万分荒唐的念头,顺理成章地滋长了他不甘的欲望,又像是一道枷锁,牢牢将他锁在其中。
洛枭拜别时冷冷的言语犹在耳畔:
“我最后有一言,请佛子且记住。你只有是佛子,才能护住她。脱了这身袈裟,你就什么都不是。你若什么都不是,又拿什么护得了她?”
洛襄不动声色,将披帛折好再度收起来,呆坐良久。
不知何时,指间的鸾带松松散散地垂落,另一头已全然浸没在潭中,精细的织金莲纹在水里影影绰绰。
洛襄劲臂一抬,毫不费力地拉扯出一大段鸾带出水。
腕上绕着的鸾带空空荡荡,他心间一颤,缓缓回过头去。
潭面如镜,空无一人。连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都已淡得只剩几缕极浅的波纹。
她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洛襄:老婆又跑了sigh
露露子:我今后还要跑n回,够你受的。
第33章
洛朝露踮着脚尖穿过矮矮的灌木丛。
身上滑腻腻的潭水来不及擦干就穿上了衫裙,衣料贴肤被浸透,化成水柱,在她身后滴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渍。
朝露步履蹒跚,走得不快,却很着急。
她不死心,仍是想要原路找回去追上洛枭。她始终不明白,她和他好不容易相聚,他为什么要抛下她独自去赴死。
她头顶烈日,走出潭口快一里的时候停了下来,背倚在一颗粗壮的胡杨树干,不由气喘吁吁。
朝露遥望戈壁风烟滚滚,鲜有人迹,眼见并没有任追上来,或许洛襄根本还未发觉,她在心下舒一口气。
方才那一泓绿洲潭水四面未有砂石,毫无树荫遮蔽。她就是掐准了他一向死板守礼,肯定不会在她赤身时回过头查看她的所在。
她恰可以借此逃出来去找三哥。
朝露从潭水中出来的时候,最后望见雪云驹在洛襄几丈外悠闲吃草,缰绳并未紧缚在他的手中。
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雪云驹日行千里,如此一来,洛襄便再也拦不住她回去了。
朝露在唇边“吁”了一声吹哨。
熟悉的马蹄声踏沙而至。
她遥遥望去,沙尘暴停歇不久,草甸上扬尘如烟雾弥漫。受召而来的骏马鬃毛飞扬,热烈地奔向主人。
朝露纵身上马,一踢马腹,甩开缰绳,大声道:
“走,带我去找三哥!”
雪云驹听话地迈开马蹄,载着她在荒漠中如风一般疾驰。
戈壁、山林、谷地,旷野的色泽由浅入深,依次变换,在她的身侧穿梭而过。她一路奔驰,一路以唿哨声召唤邹云等禁军部下。
凄厉的声响回荡在空旷无人的天地之间,透过浓密的层云,直上九霄。
待朝露驾马靠近峡口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心下一惊,将马速渐渐放慢了下来,直至完全停下马蹄。
氤氲的沙尘幽幽散去,方才与洛枭相见的熟悉的峡口就在眼前。
骤雨将至,天际处密云滚滚,雨滴细细密密地飞落而下。
峡谷深褐的岩壁在雨水冲刷下泛着浓墨般的赭红之色,纵横交错的沟壑,宛若天堑一般将她和前路分隔开来。
朝露颤颤巍巍地下了马,牵着马绳向前走去。身上的水渍还未干透,凝结在裙摆末端,随着走动在沙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印。
她的脚步颤抖且沉滞,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殿下!”“殿下……”
一道道黑影在稀疏的雨点中立在面前。
“你们是!……”朝露认出了眼前一个个人影,飞奔过去,脚步踏起大片的雨泥。
正是洛枭的亲卫,足足有上百人。
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焦味,衣袂袍角尽是蜿蜒的烧痕,雨点滴在他们身上,打落了衣料烧毁后的余烬。
“主子知道王女殿下一定还会回来追他,派我们守在此处。见到殿下便即刻护送你去莎车。”一身左襟玄青衣袍的执刀勇士如人墙一般将她拦住,“前方还有追兵,王女不可再近了。”
朝露惊愕,即便生死关头,洛枭仍要将身边最后的精兵留给她。她一把扯住为首之人的衣襟,愤声道:
“我三哥呢?他在何处?”
那人垂下头颅,鬓边的长发被烧焦了一片,低声道:
“有人放火烧山。主子困在其中,没能出来……”
朝露重重摇了摇头,不敢置信。她拨开人墙,坚韧不拔,抬起脚步,继续往峡口走去。
越往里走,尸体越多,堆积如山。她认得的,那一个个都是她三哥自小带在身边的亲卫,战死当场,死不瞑目。
她的腿脚越发抖得厉害,血腥气如焚烧的浓烟将她一口一口淹没。
她强忍内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每每碰到趴着看不见脸的尸体,她都要用颤抖的手臂将他翻过来,一一确认。
这个被一刀穿心的不是三哥,那个没手的也不是三哥。
漫山遍野都是面无全非的尸首,她耗尽全身气力奔走,衣衫被尖刺的荆棘划破,可哪里有洛枭的踪迹。
朝露像是丧失了知觉,在尸山血海中踽踽独行。摇摇晃晃的身形像是一缕轻烟,一吹就能散去。
最后,她一步都走不动了。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狠狠摔进了尸堆里,污秽的尸首压着她的眼底。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都是曾经伴她游玩过的,三哥身边的熟人。
如此惨烈的战况,触目惊心,哪还有什么残存的希望。
可她又还在期待什么呢?
她颓然俯身,朝天高喊一声:
“三哥!”带着啜泣的悲鸣阵阵,猎食的秃鹫惊起,鸟喙衔着刚撕开的肉飞远了。
少女抬起头来,不断挥舞着纤弱的手臂,驱赶着来食尸的恶鸟,生怕哪一只会把她最爱的三哥叼走了。
北匈人丧葬极重全尸,以祈求来世的健全之身。她的三哥有一半北匈血统,她怕自己连三哥的尸首都保不住。
朝露咬咬牙,又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奔走着,四处驱赶着那不知餍足的秃鹫,好像这样就能强留下已经离去的人。
前世,她负了太多人了。
她负了洛襄。所以今生,她牺牲自己保卫他不为洛须靡所害而破戒,她想看他受封成为佛子。
她也负过洛枭。前世他冒死来救她出宫的时候,她没有狠下心答应跟他走。所以这一世,她再也不想和她的三哥分开。
她以为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于是拼尽全力,只是想一点一点弥补全了这些前世的遗憾。
可是,命运的丝线只需轻轻一扯,渺小的人就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她再也找不到三哥了。
少女绝望的哭喊声响彻天地,不断回荡在峡谷之中。
除了偶尔几声尖锐的鸟鸣,天地间再没有任何回应。
她的膝盖浸没在似乎还温热的血泊中,殷红一片漫过了她的裙摆。
俄而,一道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一双手将她浸在血水里的衫裙轻轻拾起。
来人逆光走来,看不清面容,只有隐约熟悉的身形轮廓。他立在她面前,微微屈膝俯身,正在替她抖去衫裙上肮脏的污渍。
连绵的雨珠折射的光刺眼,落入她满是清泪的眼里。模糊的眼帘里,朝露看到熟悉的绛衣银甲。
邹云领着禁军赶到,望着她俯身半跪,轻声道:
“殿下,节哀顺变。”
洛枭的亲卫围了过来,默默将她从血堆中扶了起来,纷纷屈膝跪下,朝她拜道:
“主子有令,从今往后,我等视殿下为主,此生追随殿下,绝无二心。”
朝露深吸一口气,想要抬手拭去眼泪,却见袖口掌心尽是斑斑血迹,便仰起了脸,让大雨冲刷去她的泪水,不让底下之人看到她满面的泪水。
“前方追兵还有多少?”
为首之人一愣,拱手道:
“本有千余人,皆是精骑,与我们对战之后,已不足千人。”
朝露闭了闭眼,听到雨声和雷声中传来一阵隐隐的马蹄声。她唇角勾起,冷冷一笑,道: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来得正好,我要为三哥报仇。”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邹云沉声问道:
“殿下,我们不过数百人,如何与那近千人对战?”
朝露她巡视四周,扫视了一圈牙口两侧山坡上的密林浓荫,道:
“敌在明,我在暗。地形优势在我,瓮中捉鳖,将他们一网打尽。”
她顿了顿,唇角微微翘起,望向身后的荒原,眼尾勾着一丝狡然的笑,道:
“况且,我还有救兵。”
……
朝露一行人埋伏在垭口两侧的陡坡之上,居高临下,数百支箭矢寒光闪闪,齐齐对准下方的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