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不出一刻,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果真有人追来。
黯淡的雨幕中渐渐出现一道幽黑的口子,大批人马踏雨驰骋而来,震天动地,响彻垭口。
细看,一匹匹都是骏马良驹,马鬃在雨珠下散着绸缎般的光泽,马上之人都是背负长弓箭囊,腰配长刀的骑射好手。
为首之人忽然勒马,扬臂一挥,露出斗篷下的锦袍,一身暗光浮动。
身后的精骑看他手势,也勒马停下,马蹄声顿止,唯有雨声滂沱。
一道道黑黢黢的影子在垭口之前停留,始终不肯进入他们的埋伏圈。
好似知道有人在此,止步不前。
大滴大滴的水珠自鬓边落下,已不知是汗还是雨。朝露听到声旁的邹云道:
“殿下,我去将他们引来。”
朝露摇了摇头,道:
“如此阵势,他们必然早有戒备。你单枪匹马出现,必会被围困射杀。”
“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只有我出现,才能迷惑他们,且安然无恙。”
成串的雨珠从他的眉骨落下,邹云猛地甩落满面雨水,制止道:
“殿下不可。”
朝露拨开身上掩护的树叶,轻声道:
“我是王女,他们不敢伤我。这是唯一一的机会。”
邹云眼见她话音未落就疾步离去,他来不及去追,咬了咬牙,朝四处低声令道:
“弓箭手戒备,一个不留。”
朝露一出现在垭口的时候,那队人马果真开始依次进入她的埋伏。
她策马扬臂,驾着雪云驹朝前奔去,引得身后的人马奋起直追。
岂料为首之人驾马长驱,一下子拦在她的面前。狭小的垭口间,再无去路。
朝露心头一紧,忽闻来人道:
“洛朝露,你可让我好找啊。”平淡的语气丝毫掩不住微微的愠色。
会这样直呼她全名的,这世上就一个人。
朝露抬起朦胧的眼,只见那人缓缓摘下斗篷上的兜帽,容貌在雨幕中渐渐清晰起来。看清他的那一瞬,她的瞳孔猛地睁大,向马后跌去。
来人伸出劲臂将她揽住,微微勾起的唇角似是在笑她的惊惧,竟吓成这样。
“怎么是你?”她收腿继续往后退去。
“怎么不能是我?”来人扬了扬剑眉,反问道,“见到救命恩人不高兴么?”
洛朝露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碰到李曜。
她掠过他绣着云纹的肩头,望向他身后一个个拔了刀的亲卫。
李曜今次这回带了不少人马,究竟是恰巧路过,还是正要捉她回去王庭的。
朝露没有犹豫,她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前奔去。
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反倒失衡向后坠去。
朝露回首,见自己垂地的裙摆还握在李曜手中,被他翻来覆去地把玩着。
见她逃跑不成,李曜眯了眯眼,上前一步将要跌倒的她搂入怀中,面色微微的笑意不减。
巨大的惊恐之下,她顿时觉得,自己像是猫被踩住尾巴的老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跑什么?我是来带你回家的。”李曜撩了撩她散乱的鬓发,已是极尽耐心,“我奉你母亲承义公主之命,前来带你回去。你身为王女,怎可擅自离开乌兹王庭?”
原来是母亲要她回去的。她一直以为,母亲不问世事,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死活。朝露心中有几分怪异,又见李曜正盯着她,面色不虞。
“况且,西域战乱频发,征伐不休,这一路上有多凶险。一个女人……”他双手抱臂,笑得漫不经心,“尤其是像你这般漂亮的女人,到处乱跑,要么迟早丧命,要么,是会被人掳走的……”
朝露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咬了咬唇道:
“我是生是死,与你无甚关系,更无需你费心。”
“与我无关?”李曜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簪,在她面前一晃,道,“你我有金簪为盟,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无关?我亲自来接你,跟我回去罢。”
朝露指尖掐破掌心,死死盯着那枚金簪。
若是跟李曜回了乌兹王庭,她必将重蹈覆辙,再走一遍前世那毫无转圜余地的悲惨命途。
她会眼睁睁看着李曜发展势力,一步步吞并西域。她会和前世那般,被迫嫁给他成为异族宫妃,最后在那吃人的皇宫里困守一生,客死异乡。
今日她有洛枭留下的精兵,还有骁勇善战的邹云一干禁军,她未必没有胜算。
朝露昂起头,今生头一回直视那双她怕了一世的黑眸,道:
“今日,我必不会跟你回乌兹王庭的。”
她摒弃了所有的杂念,方才的惧意一扫而空,朝垭口两侧大呼道:
“放箭!”
转瞬间,密密麻麻的流矢,夹杂在倾盆大雨之间,朝二人身后追击的人马落下。
马蹄声嘶鸣哀嚎,马上之人接连中箭,应声倒地。饶是训练有素的梁军精骑,在狭小的峡口之中,躲避箭雨,节节败退,起了一阵阵骚乱。
可是,许是顾忌她和李曜离得太近,唯恐误伤了她,始终无人朝李曜发箭。
李曜黑沉的眸子映着眼前绝色的女子,目光不经意地在描摹着她纤细却凛然的轮廓。
他看到了一线生机,忽而笑了一声,抓准时机,驾轻就熟地伸出双臂,一把将面前的女子抓了过来。
手中的一把短刀飞速架在她颈上,挟持了她。
“乖乖束手就擒吧,我的王女殿下。”他的气息带着喘,拂过她的耳际。
流矢的破空声渐渐停息,邹云恐她受伤,已停止了攻势。
身后的梁军正在重整旗鼓。
豆大的雨点不断落在她面上,模糊了她的视线。朝露羽睫颤动,朝那山坡望去,大声吼道:
“放箭!杀了他!”
只要杀了李曜,他的人必方寸大乱,哪怕她就此被牵连受伤甚至死去,她也不会后悔。
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杀李曜的机会。
可头顶再也没有箭矢落下。她和李曜太近了,没有敢冒险射出那一箭。
好似一切已偃旗息鼓。
就差一步,她就差一步,可以将这些梁人杀个片甲不留。
朝露大恨,猛地俯首,咬了一口李曜箭袖中露出的手腕。
李曜未有防备,吃痛,钳制她的双臂失力了一瞬。
朝露趁机从他怀中逃脱,趔趄奔走几步,李曜奋起直追,眼看就要捉住她的衣角。
正在此时,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道锋刃自身后而来,擦着李曜的右臂而过,打落了他手中的短刀。
白光一闪,尖锐的箭镞钉入杀地,刻满莲纹的箭身来回晃动,嗡嗡作响。
李曜瞥了一眼大臂处的血口子,回首一望。
天色辽阔,大地苍茫。
眼界的尽头处,烈马崩腾,人影纷纭。
为首之人,玉白色的袈裟逆着风,其上缝制的千万条金线缓缓浮动,破云穿雾而来,如同天地混沌初开时的金芒清光。
他手握一把巨大的雕弓,朝他射出了那支不致命却足以警戒的飞箭。
是故意偏了几寸,否则,这支暗箭正中心口取他性命也不在话下。
李曜眯起了眼。
下意识地先查看双方兵力。
来人翻来涌去的袍角像是一道徐徐展开的帘幕。帘幕落下之后,峡口黑黢黢的灌木丛中,不知何时涌现出了百余道暗色身影。手执利刃,明刀晃晃,一时间竟如大军压阵,滚滚浪潮一般奔涌而来,将来人簇拥在中心。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从天际尽头雨幕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身材与他一般高大伟阔,袍袖鼓满了烈风,翻涌不息,面上却依旧清冷无波。
声音冰冷且铿然,如亘古寒峰,破风而来:
“放开她。”
“她说了,不想和你回去。”
朝露看清了那道玉白的身影,还有熟悉万分的声线,热泪盈眶。
她等到了她的救兵。
她向他奔去,毫不迟疑。
在一片对峙的刀光剑影中,两个身形相近的男人同样冰寒的眸光撞在一处。
“你又算什么东西?凭何阻我?”李曜转身,看到声势浩大的僧众,他面上的惊愕不过转瞬即逝。他从喉底轻哼一声,舔了舔被风吹得干燥的唇。
“我无意与大梁使臣动干戈。但……”洛襄开口,沉静的目光掠过一重重利刃的寒光,落在二人中间势单力薄的女子身上,“她今日不能由你带走。”
“口气倒不小。”李曜剑眉一凛,覆手在背,冷冷道,“身为佛子,不守清规戒律,刻意接近乌兹王女,究竟有何目的,是何居心?”
“没有目的,更无居心。只为故人一诺,必当誓死遵守。”洛襄回道。
“呵,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李曜嗤了一声,淡淡质问他道:“你已不是乌兹九王子,既非她亲族,亦非她夫家,凭什么插手王女之事?”
“难不成,佛子想要独占王女不成?”李曜顿了顿,故意提高音量,道,“亏你还是修佛问道之人,竟作如此卑劣之想!”
僧众闻声愤然不已,当他竟敢污蔑佛子,此时戒棍戒刀相触,震声不断,山谷中许久仍有余音。
洛襄寡漠的面容毫无波动,眼神微微一示意,周遭杂乱的声音再度平肃。
空旷的山谷中,他的声音平静,却字字有力:
“她想离开乌兹王庭,我必当从她所愿。你大可问一问,她想与谁一道。”
李曜冷笑一声,反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