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手指触到一角玉白的袍袖,她用力拽住,那人回头望她,面上疤痕骇人,眼眸冰冷如水。
朝露一吓,睁开双眼,正对上洛襄清润的目光。
两双几近相似的眼重合在一起,她如梦初醒,惊了一身汗,哽了一声:
“襄哥哥……”
“地上都是血,都是人……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她不敢大声,只抽噎道,“三哥……呜呜,我再见不到三哥了……”
洛襄注意到,她一醒来看到他,即便还是很害怕,仍是即刻松开手,退去另一侧。身上她带来的暖意散去,他也侧过身去,只留一角余光望着她,道:
“别怕。我已经派人去查洛枭的下落了。一有消息,便告之你。”
“只要一日没找到尸首,就还有一日的机会。”
朝露抬眸,荒凉的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好像他这般说,洛枭就还有生机似的。
洛襄沉默片刻,抬眸望着她因发热而泛红的面颊,又别开目光,沉声道:
“若我不来,你就打算如此与他们鱼死网破?若非我命人制住邹云不让他放箭,你为了杀那个梁人,是连命都不要了?”
朝露先是一怔,而后轻笑道:
“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一定会来救我的。”
她断定,他既然许诺了她三哥,必会追来。她就是利用佛子和佛门,不仅要逃生,还要对付李曜和梁人。
她就是个赌徒,十赌九赢的那种赌徒。只要一日不死,就要不达目的不罢休。
洛襄看到少女灯下浅色的瞳仁里,似有一簇星火,光艳灼人。
她的心思,他怎会看不透。可明知是利用,是算计,他还是以雷霆之势,召集兵力,赶去垭口救她。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像是自语,又似对她说道:
“我答应了你三哥,在他回来之前,必会照顾好你。哪怕是,一生一世。”
朝露抿了抿干燥的唇。
一生一世这句话,他之前也说过。当时她急于去找回洛枭,并未细究个中含义,或是不敢去想这个可能。
如今听来,他言辞郑重,神容端肃,不像是随口之言。
何况,她所知的洛襄,从不口出妄言。
而她,确实也是无处可去了。
朝露眼睫一动,垂下眸光,故意弱声道:
“我怕他们还会来追我……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再有人来追你。”洛襄淡淡道,“无论是乌兹王庭,还是那些你母亲派来的梁人,不敢再来佛门造次。”
朝露恍然大悟。
之前在垭口,佛子突然对李曜一番诘问震慑,碾压之势,甚是迫人。原来,并非真的是要为洛枭报仇,而是使得全天下都知道,她暂时由佛门庇护,无人再敢动她。
合乎礼法,并无违律,却又暗藏玄机。
她心中暗暗叹服,却又为难地小声道:
“可是,佛门是不是都以为是我在诱惑你……再与你一道,怕是不妥。”
“是我之失。”洛襄将手指平放膝上,敛眸道,“当日急于将你送出王庭,未有向你说明我已澄清那夜实情,女施主并未让我破戒……”
朝露眉头蹙起。
可是,她和他那夜之事,怎么能让人知道呢?他是没有动情破戒,可她却是既动了情,又动了欲的。
朝露忍不住抬手捂了捂他的嘴,止住了他继续往下说。
“那夜,那夜……你不许告诉他们。”指尖刚触到他柔软的唇瓣,她一愣,又慌忙收回手去。
朝露直跺脚,背过身去,不让她看到面上泛起的薄红,轻声道:
“总之,决不能说……就让他们把我当作妖女好了。”
她低低埋着头,听到背后温润的声音:
“你既要随我回到莎车,我自会在此之前澄清一切。我已向佛门言明,你是假意诱惑,实则帮我躲过洛须靡的圈套。不知女施主所言又是何事?”
朝露哑然回眸,幻觉一般地,看到男人薄唇似是一动,笑意似有似无。
她恍惚觉得他在戏弄她,此刻却实在看不出他的破绽。
许是她多心了。
那夜明明发生了很多事,谁让她偏偏只记得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搅弄风云,掌她生死。
之前在歧城,她以此调笑于他,此刻却好似被他反将一军。
望着洛襄黑沉沉的眼眸,看不透一丝情绪,朝露不由别过头去,将心底的波澜掩了过去:
“无、无事。如此甚好。”
只片刻,她又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口,声音艰涩,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我在西域被视作妖女,你是佛子,与我一道,不会引来非议吗?”
洛襄不动声色,静静望着她。
“我必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他淡淡问道,“那么,女施主可愿和我去莎车国?”
朝露稍一思索,只得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洛襄替她找三哥的下落,他僧众遍布西域各地,她跟着他才有消息,也能得到庇护,躲开追兵,再谋后事。
可她猜不透,佛门戒律严苛,他又是万众瞩目的佛子,他如何能堂堂正正将她带入他的道场呢?
……
夜幕浓烈,更深露重。
洛襄眼见着朝露饮下药后安然睡下,回到自己房中独身一人静坐。
他不曾发觉,方才与之肌肤相贴,竟让他出了一身汗。夜风从雕窗的罅隙中吹来,他才感到一丝微微的寒意。
许久,洛襄默念佛偈的口顿了一顿。
方才,她终是答应随他去莎车的时候,他似是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也算没有辜负洛枭的生死之托。
回到莎车,面对诸位长老和师尊,他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想要将她留下,委实不易。
片刻后,听见缘起推门进来,洛襄闭眼问道:
“可有消息?”
“峡口方圆十里都找遍了,并无那人的踪迹,连尸体都无。”缘起见他闭目不语,面色沉重,顿了一顿,又迟疑着说道,“长老们已问起,佛子为何迟迟未归。”
缘起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洛襄,吞吞吐吐道:
“就是,就是流言四起……说,说佛子带回一个绝色女子在身边一刻不离……”
“荒谬。”洛襄拂袖起身。
缘起抬眼望向洛襄,小声问道:
“师兄打算如何解释?”
洛襄持袖在前,面色肃然,缓步道:
“大乘佛道修行,从不生分别心,更不分男女。谁说,女子便不可修佛?”
缘起心道,他的师兄持戒从来极为严苛,若非是自小跟着他,缘起自问也不愿走如此辛苦的一条修行之道。再者,王女的头发又黑又密,平日里就见她宝贝极了,手指老爱勾着发丝玩,怎肯全剃了做个比丘尼?
缘起摇摇头,心中有了论断。若是王女不愿,还要硬留在佛子身边,佛子定会受到戒律院责罚的。
缘起左右为难,忽又想起了什么,从怀袖中掏出一卷绢帛,递给洛襄,道:
“空法师兄让我把这卷画给你,他说,此法可以解师兄燃眉之急,回去免遭诸位长老诘难。”
洛襄接过,拇指翻动柔软纤细的绢帛,缓缓将画卷打开。
是一幅西域常见的双身金刚持坐像。
金刚主尊明王交腿盘坐,怀中明妃为般若佛母,法相赤身合抱,通体仅有披帛飘荡,饰以华贵宝珠,面露欢喜之色。
洛襄目色一沉,听到不明就里的小沙弥继续道:
“空法师兄还找了佛经为证说,天竺曾有一任国王名为毗那夜迦,其人残暴无端,渴血嗜杀。佛祖释迦牟尼派信徒化为绝色美女,诱惑毗那夜迦。由是,毗那夜迦日渐沉沦女色,舍生忘死,脱离杀孽之海,终被感化,皈依佛门,成为佛坛上众金刚的主尊。”
“明妃以身供奉明王,使之顿悟,立地成佛,也是一种修行之法。诸位长老定无法反对。”
“不如,就让王女做佛子的明妃吧?”尚不通人事的小沙弥兴致勃勃地建议道,语罢一抬头。
却见师兄洛襄眉目低垂,眼底隐有晦暗,比当下夜色更深更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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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出了蒲城一路向南,沃野和荒原交错绵延。
一片碧空万里无云,远处雪山巍峨耸立。无垠的黄沙尽头,先是出现零星几座小城镇。
一条叶尔羌河自雪山融水迤逦而下,宽广的绿洲城邦由此孕育。数百年来声势浩大的诸个汗国立莎车为王都。
沿着低矮的河岸越往前走,驿道纵横连长,城郭星罗棋布。肤色各异的商人沿街叫卖,往来穿梭,雪肤碧眼的胡姬手捧西域美酒,娇声吆喝。
山河千里,民生百相,如壮丽鲜活的画卷一般舒展开来。
这便是莎车王城了。
朝露骑在马上,身着一袭乳白描勾金边的胡袍,革带勒紧一把细腰,显得身姿颀长苗条。一头浓密的乌发全部盘进了彩线镶珠的锥帽里,面上和胡姬一般覆着一片嵌着流苏的绮罗薄纱,掩去容貌,只露出一双水光动人的眼,环顾四方。
她轻扬马鞭,目光从远处的城景收回,落在最前头白马雪袍的佛子身上。
不知为何,昨夜之后,她觉得今日晨起动身,洛襄的面容又恢复了拒人千里的漠然。她嬉皮笑脸说些琐碎,他也不过淡淡点头回礼,避之不及。此时,她一眼望去,洛襄俊美的侧脸眉头微蹙,似是心事重重。
更怪的是一向话多的小沙弥缘起。她一早见到他眼底发青,执缰的手偶尔发抖,一脸破败之相,全然没了往日的神采。她好奇地问了一嘴,却被他恨恨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