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若我死了,记得瞒着露珠儿,不要让她为我报仇。你告诉她,三哥总有一日,会来接她的。”
她的三哥,想让她怀着相见的希冀好好过完这一生。
洛襄睁开眼时,目中恢复了一贯的平和与沉静,道:
“洛须靡对你三哥忌惮已久,他那日回去,本是凶多吉少。我的人,也确实始终未在峡口四处找到他的尸首。”
缘起小声道:
“消息说,三王子的尸首已在王陵下葬。”
朝露拂袖而起,微微仰面,极力不让淌落的泪水被二人看到:
“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朝露一下一下地抹去颊边泪痕,冷静下来的面容带着一丝惨白的阴寒:
“既然三哥葬在乌兹王陵,我便亲自去王陵,把他的棺椁挖出来,看个清楚才死心。”
一道漠然的声音响起:
“不可。”
朝露侧身回望,他幽深的目光也在凝视着她,道:
“王女可曾想过,这是个引你入彀的陷阱。”
“自王女入莎车王城,城外时有梁人探子出没。他们不敢擅闯王寺,可一旦出了城,面对兵强马壮的梁人,王女可有胜算?”
朝露一愣,眉头蹙起。
梁人?是李曜和她母亲,仍是不死心要抓她回乌兹么。
此刻她身旁是有邹云等禁军还有三哥留下的精兵作为亲卫。待她有了金银傍身,再招兵买马,训练一支军队,到时自能李曜和母亲抗衡。
朝露沉下狂跳的心,抬步往外走去。未走几步,径自踏出房门,一眼看到庭院外,影影绰绰间仿佛站满了武僧。她见到人群,脚步骤然顿住,回身轻笑一声,冷冷道:
“佛子又想囚禁我?”
他目下无尘,不着喜怒:
“王女既是佛祖的旨意,便是我王寺的贵客。不可离开王寺。”
朝露缓缓回眸,看到洛襄立在月光的阴影里,雪色僧袍被夜色染作泅黑,随风狂涌不息。
此刻的他距离她一步之外,分明不曾触碰到她分毫,可她整个人却好似被他擒住一般。身侧体肤,一时全是他的气息,她竟不知,素来沉定的檀香也可这般极具侵略性。
朝露冷笑道:
“那么依照佛祖之意,我要一辈子永困于此?”
洛襄淡淡道:
“既是一生一世之约,必当如是。”
朝露愣了半晌,久久地望着他无情无欲的面庞。只觉眼前之人,无比的真切,却又无比的虚妄。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想借这句谶语将她留在王寺庇护,不会允她这般冒险。
可她是重生归来的洛朝露,她不能一生一世困在此处。
***
一连数日,朝露一直待在庭院中不曾出去。
柔和的风带着几分暑意,吹过庭前一株杏花树,几瓣花落在少女皎白的面上,轻轻盖在了她蜷曲的浓睫之间。
少女仰卧在院中的紫檀矮榻上,眨了眨眼,朱唇轻呼一声,花瓣随之飘落在地。
“殿下,我觉得佛子的说得有道理。我找人探过了,莎车王城中近日确实多了不少汉人,或许就是公主来带你回去的……”邹云在她身旁,小声一句句劝道,“佛子将我们留在王寺,其实是好意。”
朝露翻了个身,闭着眼假寐,心中却一直在算计着时日。
之前她让邹云他们向外散布大梁四皇子在西域游荡的消息,大皇子若是收到这一讯息,肯定已开始有所动作。有大皇子在各处埋伏,李曜定是暂时脱不开身。
两虎相争,她尚有喘息的机会,必要趁机尽快发展势力,怎能被困在这寺中。
她懒洋洋摆了摆手,道:
“你们几个,去买一壶酒来,再买点切好的缸子肉,沾点盐巴下酒,妙极了。”
邹云等人面色骤变,在佛寺中吃肉喝酒可是大不敬,门口都是僧人看着,引起众怒之事,这如何使得。
少女眉间蹙起,玉指轻抬,指着几人,轻哼道:
“你不去?你也不肯去?”
她施施然起身,忽然面朝众人哽咽一声,泣诉道:
“这几日,我辗转反侧,老是梦见我三哥。我只想大醉一场,以解心头愤懑,这也有错?”正说着,少女浓长的睫毛已挂着水珠,转眼就要落下泪来。
邹云看一眼确实日渐消瘦的女子,不由叹一声道:
“属下遵命便是。”他只得吩咐手下按照她的吩咐去买酒买肉。
朝露背过身,若无其事地用锦帕抹去眼尾泪花,心道,女人的眼泪对男人就是好用,两世以来,都屡试不爽。
只要她做得足够出格,佛子僧众会不会就将她扫地出门?
……
暮色四合,落日熔金。
佛塔的门被几人小心翼翼地推开。
微风徐来,夕阳笼罩下,禅定的佛子身姿皎洁,雪色衣袍被余晖勾出一道浅金的光晕,正如佛陀身间的宝相华光。
他微蹙下眉,淡声问道:
“何事慌张?”
几个僧人推推搡搡,最后将最前头一人咬咬牙,上前道:
“佛子,妖女在我们寺中饮酒作乐,藐视佛法,坏了规矩……”
有人带头,僧人们来了劲,你一言我一语,愤声道:
“那样子真是伤风败俗,应该即刻赶出去!”
“是啊,那妖女在那院中举止放浪,不堪入目,留不得啊!”
洛襄眉头皱得更紧,敛袍从蒲团上起身,大步离去。
隔着大老远,就能听到那花庭中传来女子和男子的嬉笑打闹声。
洛襄屏退了众僧,独身一人穿过影壁,步入庭中。
花树瓣雨纷纷扬扬,一片片落花飘在波光粼粼的小池中。
水面清澈如镜,倒影出一缕模糊不清的身影。女子纤姿,随着一圈一圈旋开的涟漪在荡漾。
洛襄眸色一沉,穿过庭前一树一树的枝桠,细长的暗影在他面上一道道掠过。
脚底无意踢到一侧翻的空酒坛,他敛声问道:
“她喝了多少?”
立在庭院最外头的几个禁军侍卫战战兢兢,僵直在最边上,头脑还算清醒,一见到他,便如蒙大赦。
“殿、殿下已喝了第六坛了。一刻前,就已经在说胡话了……”答毕,几人不敢久留,便逃也似地飞快退了下去。
院中酒坛散乱,人仰马翻。
另外几个侍卫,有的跪坐在池边,有的半倚在胡榻上,有的倒在地上,喝得已是神志不清。
一抹翩跹的柔纱穿梭在男人的铁甲中间,寸寸莲步跌跌撞撞,身段袅袅如云。
少女一袭半透的宽袖短襟纱裙,小腹袒露,襟口半开,时不时春光旖旎。再往下看,一双玲珑玉足也赤着,沾了酒水,明晃晃的亮。
舞动间,不盈一握的腰肢旋转如莲开并蒂,玉臂轻摇,素手之中,捧着一把酒壶。
她先自饮一口,还要将地上醉得不轻的男人拉起来,再将壶中的酒灌给他道:
“来,再喝。”
男人摆手,表示不行了。少女见状,“咯咯”地笑,玉指勾了勾他的革带,道:
“不肯喝?那就脱。”
醉了的男人尚有几分清醒的意识,一动不动,呆呆地摇摇头。
“邹将军,我的军令,你敢不听么?”少女娇嗔道。
男人愣神,垂着头,听话地先是解开了盔甲、袍衫,最后只剩下里衣,包裹着精壮结实的胸腹,便停住了。
少女笑得花枝乱坠,鸦云般的乌发披下来,散在半裸的香肩,醉酒后的媚态浑然天成。她轻声道:
“再脱呀。”
笑着笑着,她又举头闭眼,猛灌了一口酒。
再睁眼,眼前本是正在褪衣的男人却消失了。
她茫然地旋身一看,庭院里已是空无一人,方才与她嬉闹的男人们一个个都不见了。
她眯了眯失焦的眸子,一片玉白的袍角缓缓移入眼底。
洛襄立在她身前,沉眉敛目,低声道:
“回房去。”
眼前的女子用力地摇摇头,嗓音有些可怜的沙哑:
“不回。我要去找三哥。”
闻言,洛襄面色微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晦暗不明:
“你醉了。不可胡言。”
“我没醉。”她也扬起头,不屈地仰望着他,忽而似是想要与他平视,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音量提高了几分,“三哥是不可能死的。他绝不会抛下我的。我要去找他!”
洛襄袍袖中的手攥了攥,没有伸手去扶她。他背转身,低声道:
“我派去乌兹的人来回报,洛枭已下葬乌兹王陵,和你父王葬在一处……”
“你想要求证之事,我已派人潜入乌兹王陵查探,”他顿了顿,从怀袖中取出几片烧焦的衣料和一柄金雕匕首,递到她面前。
朝露望着他手中的洛枭遗物,神色呆滞,目中空空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