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要是,他永远如今日这般,是个寻常男子就好了。
可是,他心怀济世理想,身兼佛门重任,是千万人的救赎和信仰。
不会是只属于她一人的郎君。
朝露始终低垂着头,洛襄见她不语,以为自己语气稍重,便低声道:
“你又怎会来此地?我的王寺,就算是莎车国主都不能擅闯。你只要待在寺中,梁人必不敢来找你。”
她倏然抬眸,看着他平静的面容,道:
“佛子可有想过,有朝一日,神佛护不了莎车,护不了西域呢?”
前世,北匈和梁军一道横扫西域,面对不服从的部族,是屠戮过城池,坑杀过军士的。
到时候,佛法可救不了百姓。
“所以,我需要一笔钱。”她坦然道。
洛襄稍加思索,面色凝重,看她的目光有几分复杂,不解道:
“你缺钱?”
受万千信众供奉的佛子又岂能体会人间疾苦。朝露摇摇头道:
“我不想一直依附你,在王寺讨生活。我想有自己的商队,自己的军队。邹云和三哥的精兵,也需要铠甲骏马……”
她犹豫再三,将自己利用仙乐阁舞姬贩卖茶叶的一宗交易如实告之。只未曾说出,她要精兵良将,是为了有朝一日回乌兹复仇。
不必试探他的心思,她便知晓,他定不会允她如此妄为。
此时,闭阖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王女这一舞,在我这仙乐阁可值千金呢。”
戾英大摇大摆地拄着玉杖走进来,笑道:
“二位原来躲在此处。时辰到了,王女何时移步开场跳舞,贵客都都等急了。”
洛襄敛袍起身,淡淡道:
“她不会跳的。”
戾英勾了勾唇角,故意摇了摇头,道:
“哎,佛子此言差矣。王女是与我仙乐阁定下的交易,约已既成,怎能反悔?”他挑眉望向一旁的洛朝露,道:
“朝露妹妹,你说是不是?”
朝露犹疑不定,她十分想要这千金。可经刚才这一遭,她怕李曜还没离开仙乐阁,她万众瞩目下跳舞,又会被他认出来。
两难之际,她步子稍顿,却见洛襄大步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了戾英:
“她只需跳给我一人看。”
朝露只见戾英手捻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在灯光下一照,毫无杂色,叹道:
“佛子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这雪玉价值连城,足够买下我仙乐阁所有舞姬了。”
“您才是贵客,贵客!朝露妹妹从此便可在西域仙乐阁各地,用舞姬售卖独家的茶叶。抽成还按你之前的算,童叟无欺。”语罢,戾英便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朝露勾着一缕长长的碎发在胸前打圈。
“说起来,戾英真是不亏,白白得到佛子的一块宝玉。”她努了努嘴,小声道,“若是我将你这块玉石直接拿去卖了,定不止千金。”
洛襄望着她气呼呼的样子,心下有几分失笑,轻声道:
“倒也未必多贵重。”
“若非贵重,为何戾英如此看重。那玉石究竟什么来历?”
“不过是高昌先王多年前送予我的贺礼。”
“高昌国?”朝露沉吟片刻。戾英的心上人,好像就在高昌国。
洛襄见她若有所思,淡淡道:
“不过是一块没有用的玉石。他向我讨要多年,今日送他也无妨。”
从前,他从未想过要将转经轮上的雪玉送给戾英王子,哪怕知道他是真心喜欢,诚恳相求。
可今日,看到那幅称之为请柬的画卷,知道她被诱骗来仙乐阁跳舞。
戾英王子素来行事不羁,游戏人间,也没有恶意,但他的胸口隐隐发闷。
最后明知是计,他还是破例将雪玉送了过来,没有一丝犹豫。
他在乌兹王庭见过她的舞姿。知道传闻中为何说是惊艳绝伦,一舞动西域。
没由来地,他就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她跳舞。
洛襄偏过头,看到她真挚的眼神,微微翘起的唇角,胸中沉闷之气,渐渐烟消云散。
“砰砰——”
敲门声响起,邹云在门外道:
“殿下,佛子,那大梁使臣追来了,正在逐个搜查。”
……
戾英斜卧在高阁上的矮榻,身下铺着一袭雪狼皮逶迤在地。
他手握雪玉,在明亮的烛火下反复赏玩,满目柔情的笑意:
“我不过赌一把。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佛子对我这位未婚妻,真是情深义重。”
“也怪不得,说她是佛子的劫难。”
语罢,他玩世不恭的面上有几分珍重,对身旁的心腹道:
“好好包起来,里三层外三层,都要用最软的丝绸。你亲自送到高昌去,交到月月手中。”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她找了好多年了。”
心腹自然知晓此物非同小可,小心翼翼地接下,准备派亲军护送前往高昌。
另一名亲卫从门外走近,禀道:
“启禀殿下,有人在阁中闹事,像是个大梁使臣。”
戾英霍然起身,缎面长靴踩在雪狼皮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脚印。
“还真当我莎车无人了,梁人都可在我莎车国土上随意来去,胡作非为?”他冷哼一声,从金腰带中抽出一把短匕,皱眉道,“召我亲兵前来,将人赶出去。”
亲卫擦一把汗,道:
“梁人近日在西域势大,连乌兹王都拜为座上宾。若是与他们起了冲突,会不会不大好?”
戾英斜睨他一眼,道:
“今日佛子在我阁中,他若出了差池,我父王问起,谁担得起?”
亲卫左思右想,只得应下。
……
李曜带着几个亲卫且行且探,在仙乐阁一层的酒场来去数回。始终不见他要找的人。
他的目光便向上一层望去。
“这二楼便是行乐之处了。”一名亲卫低声隐晦地说道。
主子不常来这种地方,自是不知,客人一旦挑中了胡姬,便会被领着上二楼行事。
“继续搜。”李曜道。
亲卫一个个面面相觑,这扰人雅兴之事,怕是会引起不小骚动,主子衣锦夜行,本该避着风头才对。
众人正欲好言相劝,忽见李曜双手猛地扶住廊柱,浑身颤抖起来,鬓边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来。
“这酒中,放了五石散。”李曜紧闭着眼,强忍胸中热意。
父皇年岁渐长,已是知天命,追求长生,曾有外面的道士请来宫中,炼制此散。他在边上见过闻过,应是不会弄错。
所幸他酒饮得不多,不会即刻暴毙而亡。但,服散后若不及时行散,会有性命之忧。
“这是什么黑店,卑鄙无耻!”亲卫怒道,将他搀扶至二楼一间空房。
“主子,我们在城外屯兵近千,此番只要逃过大皇子的人,荡平莎车也不过您一声令下。”亲卫气不过,一拳打在廊柱上,木屑碎地。
“无妨,莎车一国大梁势在必得,我另有主张……”李曜是初次服散,气血上涌,浑身燥热难耐,神思昏聩中尚存一丝清明。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依稀记得父皇发散时需得赤身,便于出汗散热。他便将一身绫罗袍衫扯去,只着亵衣,淌入冷水中。
众亲卫也听过五石散之名,知道行散需浴冷水,饮热酒,将一身热气发散出去。其中一人将身后一个胡姬抓住房中,让她来侍奉。
胡姬进入湢室,只见雕窗大开,惨淡的月光勾勒出男人精壮的轮廓,从冷水中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结实臂弯。
她又惊又喜,上前替男人换下浸湿的衣衫,擦拭暴汗的躯体。
牙白的薄衣,绢丝质地,随风鼓胀涌动。
男人低低喘着,气息灼热,半闭的眸子睁开,望她一眼。
她心思浮动,依了过去,低声道:
“公子,夜深了。”
李曜眯了眯眼。
竟还是那个被他错认的碧眼胡姬,一双拈花指正轻轻扯动他的袖角,微红的面庞娇羞又熟稔。怕是见惯了这里的客人服散后的模样。
李曜抬指挑起她的下巴。
胡姬动人的眸子湖水一般的绿,在夜色中眼波流转,七分戏,三分情。
那个人的眸子,一看是乌黑的,在灯火下也会这般泛着微微的深碧。
那一双眸子,曾经泫然欲泪地望着他,冷声道:
“臣妾是陛下一个人的臣妾,陛下却不是臣妾一个人的陛下。”
李曜松了手,起身又往冷水中浸入。
胡姬望着目露失望的男人小臂一收,从她的指缝间猛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