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这几人低伏在地,身着拼接的皮毛袄子,革靴在雪地上颤巍巍地打滑,见面前之人满身戾气,身后又有重兵,纷纷服软,低声道:
“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只是附近的牧民……”
“普通的牧民怎会在怀中揣着金箔?”戾英慢悠悠走过来,俯身拾起掉落在旁一片黄灿灿的金箔,拈在手中,看够了,猛地掷在几人苍白的面上,道,“还不快老实交代?”
“小的,是附近山头的山民,实在饿极了才去偷盗佛窟的金箔。”
“胆子不小,佛像上的金箔都敢偷。”戾英轻哼一声,示意一眼,身后的亲卫上前将几人绑起来。
邹云眉头一皱,打量几人一眼。方才瞧着身手不错,若非他先手拔刀,他一人也未必能敌得过这几人。
他们说好听是山民,实则是占山为王的山贼。
西域连年阵仗,牧民丧失土地,难以游牧耕种,变为流民。其中不少人选择结伴为盗匪之流,有扫荡往来商队,也有偷盗佛窟为生的。毕竟西域佛门,实在富得流油,浇下一滴,便够几辈人活。
邹云收了刀,朝几人道:
“可认得这附近佛窟,带路吧。”
“这位贵人可是找对人了,雪崩后,这去佛窟的路,只有我们认得。要带路是可以,但是这……”说话的是几人的老大,也不过半大少年,毛发散乱,指了指腕上的绳索,便金刀大马地赖在雪地上不走了。
莎车国极重佛教。偷盗佛像,可是一桩重罪。
邹云与戾英对视一眼,点头道:
“这路带好了,可饶你们不死。”
山贼相视一笑,欣然起身,拍拍背上散雪,领着邹云等人往前面的山道走去。
这处的山道狭小,不常有人迹。众人下马步行,戾英瞟一眼邹云,见他右手不离刀鞘,其势凛然,便笑着搭讪道:
“山贼狡猾,将军好眼力,怎知这几人不是普通牧民。”
邹云时时警惕地目视前方,不咸不淡地回道:
“我不如王子眼尖认得金箔。我只知,敢在夜里入雪山之人,定是识路之人。找到王女和佛子,只有此法。”
戾英勾唇笑了笑。心道,他那位艳绝西域的未婚妻子,不仅身边男人围绕得多,一个个也尽是痴心一片呢。
有趣,有趣得很。如此作想,她若是有命生还,他对这桩婚事倒有几分迫不及待了。
***
隐秘的佛窟中。
年久的壁画本已褪色,被雪水冲刷而过,反倒透出几分鲜明。
无论菩萨还是修罗,都是半裸的胴体,金刚佛身粗犷,飞天曲线柔美,在一片青白的雪渍之中,平添旖旎之色。
洛襄长睫沾了一点絮雪,眼望面前之人,变得朦朦胧胧,不似现实真切。
那一片模糊的光晕蓦地在眼前晕开。他动了动眼皮,所见皆是茫茫的微光。
微光之中,少女正跨坐在他身上,螓首低垂,皙白的素手,指尖染了云霞色艳丽的脂,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胸前散开来的碎发。
青丝如瀑,发尾微蜷,半掩不着寸缕的雪肌。黑与白极致的比对,过于明晰。
那一瓣猩红的莲瓣生在白腻腻的雪地里,不及指甲盖大小,再一次映入眼帘。
洛襄偏过头,挪开目光,唇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清液在颤动。那清液有一股微醺的气息,像是他从未饮过的酒。
眼前之人俯身动了动,凑近。葇荑柔软,抚过他薄韧的唇后,又抵在了她花瓣般双唇之间。
饱满的唇瓣开合,他看着她微微张口,含住了那根葇荑,一并舐去了那滴曾沾在他唇上的酒渍。
“襄哥哥,你饮了秘酒,我也饮了。你生的每一份欲念,我也受着……”
娇俏无比的音色,像是一缕弯钩,撩动他因酒色迟钝的心。
他分明没有开口,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
“女施主何苦执着?我与你,这一世并无夫妻姻缘。”
她伏在他肩头,单薄的身子颤如蝉翼,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泣诉道:
“可我就想和你做一夜夫妻。你如此无情,我要死了,你也不肯救救我……”
“佛渡众生,我也是众生,你偏偏不肯渡我。”
他没有回应,一片寂静中,他恍惚听到自己叹了一口气。
坚冰松动,雪峰消融。他的五脏六腑,如受烈焰焚烧。炼狱的业火顷刻间破冰而出,滚烫的熔岩肆意漫开去,将玉白的袈裟染作一片赤红的火海。
下一瞬,他已不由自主地箍了怀中束素,一寸寸扣紧。
再吻上了颤动不止的软唇,一并吞咽下她流出的苦涩泪水。
冰层烈动,任由自己放逐在爱欲之海。
这一回,每一次起伏和交融,一幕幕都清晰至极。他与那妖冶的红莲之瓣,纠缠不清,欲罢不能。
洛襄一惊,猛地睁开双眼,虚汗淋漓。
方才,他又堕入了那个熟悉的梦境。
此时,回到现实,凝神之后,入目之人仍是她。
而她却只是在小心翼翼地为他拂去胸前肩头的落雪。
他的身间被雪崩后冲入洞中的冰霜覆满,浑身丝丝凉凉。
她的纤纤素手,每一分若有若无的触碰,他的身体都会多一分灼热,像是炉中淬火炼造的赤铁,看似坚不可摧,其实百炼钢亦能轻易化为绕指柔。
眼见她又抬起手腕,想要掸落他眉眼间的雪,洛襄一把钳住她的细腕,制住了她的触碰。
她似是微微一怔,忽而直起身靠近,朝他呼出一口清气,吹落了遮住他眼帘的雪片。
絮雪悠悠落下,眼前恢复清明。
仍是在雪崩后冷寂的洞窟,仍是乖巧的她朝他嫣然一笑。
与梦中全然不似同一个人。
洛襄闭了闭眼,长长舒出一口气。同一场在他生命里周而复始的幻梦,近日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疼……”
朝露小声委屈地嗫嚅。
手腕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把握住。她想要抽出来,反被他越扣越紧。
洛襄无意中的这个习惯,真的像极前世的那个人。
国师教她写汉字时,连衣袍都不会碰到她半分,却会在某个时刻,捉着她的手腕任她挣扎都面无表情。
一阵微微的烫意传上来。朝露垂眸,看到他骨节清瘦的手指仿佛不自觉地,开始沿着她腕间狂跳的脉搏一点点往上,摩挲这一寸细腻无比的肌肤。
酥麻之感泛变全身,朝露心间悸动不已,呼吸开始有几分急促。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天竺秘酒的感觉。如果说天竺秘酒是骇人的巨浪,那么此刻他的触碰更像是涓涓溪流,百川归海,有倾覆天地之力。
平日里几乎毫无感觉;但若是一旦起心动念,并不逊于秘酒。
方才雪崩之时,二人相拥而卧,肌肤之亲,密不可分。在欲念的滋养下,渴求如藏在暗夜里的涨潮,汹涌的波涛正伺机一点一点泛上来。
朝露热得松了松腰间扎紧了的鸾带,向封冻的洞口张望,装作不经意地道:
“你师兄,会不会埋在在雪崩中了?”
那个凶恶之徒到了洞外,雪崩之下,应是几乎毫无生还可能。
朝露一提到“师兄”二字,腕间顿觉一松。洛襄已反应过来,收回了手。
豆大的汗珠混着雪水从他额侧淌下,将他幽邃的眉眼浸润得愈发浓黑且深沉。他缓缓道:
“他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朝露抬眸,望着他说着残酷的言语,却紧闭双目,薄唇翕动,似是在掩去不忍之意。
他的目光穿透一般落在她身上,叹一口气,又道:
“乌兹三面雪山环绕,身为乌兹人,你自小便知道雪崩之前的预兆。你将他支开去佛洞之外,不就是想要他死么。还问他做什么?”
朝露咬了咬唇,没有作声。
她的杀心,向来瞒不过洛襄的眼。反正前世今生在他心目中,她也是心狠手辣的妖女。
她张了张口,本想要再争辩,最后却只冷笑一声,不屑道:
“他如此害我,死不足惜。被如此干净的雪埋了,还算便宜了他。”
洛襄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
自他回到乌兹王庭见到她起,她就是在杀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他隐隐觉得,她在他面前,猫儿似的乖顺只不过伪相,偶尔露出的獠牙,才是她内心本质。
泥淖里的莲华,荆棘里的蔷薇,伤人满身污泥鲜血,却总有世人,为之甘之若饴。
他摇摇头,背过身去,默声又诵念起了经文。
朝露见他又是这般冷漠,赌气似地也跟过去,非要面朝着他,道:
“他是死了,我们也出不去了。洞口都被大雪封死了,待雪化都不知何年何月。这里还可还有其他出路?”
“只有一条路。”洛襄自幼在此佛窟跟随师尊修行,自是心知,雪崩堵住了唯一的出路,若无奇迹,此处十之八九就是他和她的葬身之地。
此地此窟,本就是历代佛子下半生苦修大道,最后圆寂的所在。
达摩祖师以及每一世的佛子都是在佛窟中坐化悟道,最后证得菩提正果。
他皈依三宝,对死生之事并无执念。身为佛子,往后余生,本就注定要青灯古佛,困在佛窟中修行一世,是他坦然接受的命运,如今提前到来,倒也并无甚遗憾。
可此时唯独望着眼前蛮横娇俏的少女,心中隐有不忍。
她本该历经红尘,与所爱之人终老一生,却也要陪他香消在此了么?
洛襄眉眼低垂,尽是有哀恸悲悯,却也淡淡道:
“方才不是还说不想走。现在知道后悔了?”
她似是一愣,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却又抬眸望着他。
目光坚定,百转不移。
一双眸子如雪化云开的明艳,神容一贯的狡黠中透着笃然。
“不后悔的。”她凑上去在他耳边轻轻道,“襄哥哥,你说这算不算‘死同穴’?”
生同衾,死同穴。是汉人形容夫妻恩爱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