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佛窟一事,他尚不知情。
他以为自己所说之人是戾英。
朝露顿时多了几分底气,没有回答他的问,而是反问道:
“我自然不似佛子,不通情爱,无情无欲。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
“我又不是在王寺出家,为何需要持戒在身?”
天间一道白光闪过,一阵剧动的雷声过后,洛襄回身,目光掠过她的身影,飘向渺远不可至的天际。
他将袖中的婚书取出,递给她一观。
平淡的声音听不出嗔意,面上也毫无怒容,淡漠的眸光之中带着些许彻寒的冷意:
“戾英方才向我求娶你。你可愿意?”
朝露迎上对面凛冽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却艰涩:
“嫁给心悦之人,自然是心甘情愿。”
洛襄望着她,只微微摇头:
“你到莎车不过一月,与他相识不过寥寥数日。即便两情相悦,有婚书为证,你彼时又为何说不能与他相守,并无缘分?”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朝露听来,倒是有几分审问的意思,引得她心头一阵狂跳。
她之前随口说的几句负气之言,他竟全部记得,如今反过来问她,严密得像是织网,要绊住她,推翻她一切说辞。
朝露将婚书匆匆一阅,随意掷在一边。
“我与他幼时便相识了。”她说谎,向来真假参半,此刻更是言之凿凿,道,“我原本是乌兹王女,与他自是门当户对。如今我逃出乌兹王庭,不再有王女的身份,他自是不能娶我了。既有两国婚书为证,我自当听从父王和三哥的安排。”
洛襄回眸,看了她半晌,不置可否,淡淡道:
“嫁入莎车王室,与乌兹王庭无异,不过是从一个囚笼往另一个囚笼,与你的志向南辕北辙,你可甘心?”
“你曾在佛窟中放言,此生不想按照旁人的心意成亲嫁人,如寻常女子一般一世守在后宅之中。你想要乘奔御风,看遍万里河山。”
他其实还记得,她说,看遍山河后,愿意一生一世留在王寺,陪他一道编译经文。
虽然,他从来并不曾当真。
朝露一时间怔忪在原地,眼睫微微颤动。
她说过的一字一句,他都记得。
无论是军队,金银,还是她此生的志向。凡是她想要的,他从来没有作声,却一直铭记在心。
她忍不住仰起脸,凝望着他月色清辉下的身影。
他的轮廓,神清骨秀,浸在此刻皎白的月华中至高至冷,至清至疏,难以描摹,难以触碰,却始终如水一般环绕不离。
朝露定定地看了片刻,便垂下头去,收回目光,笑中有几分苦涩,轻声道:
“凡有所求,皆附代价。既为心悦之人,我甘之若饴。”
洛襄没有回头,背身而立,字字清晰: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你三哥既然将你托付于我,我必要将你交予良人。”
朝露定了定神,又怕自己露出破绽,漫不经心地撩了撩散开的长发,开始一一历数道:
“戾英王子富可敌国,麾下有精兵良将,他相貌堂堂,尚未娶亲,连个侍妾都没有。有钱有权又专一,就算三哥在,也会觉得他是良配吧。”
洛襄拨动佛珠,沉默不语,脊背上杖责后的伤口开始隐隐发涩作痛。
今夜,他遥遥看到她和戾英在庭院中密谈。
她和戾英在一起的时候,很自在,常常言笑晏晏。自她与洛枭分别,洛枭始终生死不明后,他已许久未见她如此笑过了。
而在他面前,她的举止言行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
在梦中,那个女子会很肆意,一双玉臂勾着他的颈,动了情的娇躯水光涌动,笑得娇羞又烂漫。
这几日来,他每每入夜,总会想起那个不可言说的梦。
她在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的心悦之人还有将近的婚事,而他却在回味那个荒唐的梦。
“从前,是因为我三哥的嘱托,佛子照顾我庇护我……”朝露垂头,还在低低道,“只要我出嫁,佛子也算践行了对我三哥的许诺。而且,佛子的劫难也可从此破解,将来定能成就大道。”
天地间静了半刻,唯有积水的滴答声。
远处有闷雷滚动,隐在层层乌云之中,其声轰然,良久不绝。
那一头却始终没有传来回音,甚至连声息都没有。
雷声隆隆,压抑的气息随之盖了下来。
黑暗中的静默,最是磨人。朝露忍不住走近一步,掠过一片蕉叶,看到他月色下的面庞泛着微微的苍白,衬得他的眸色极黑极浓。
他的声音缓缓如水流般漫了过来:
“当初答应你三哥,我有自己的私心。”
朝露不解地抬眸,望向他。
洛襄静立片刻,仰头闭了闭眼:
“每逢月圆之夜,我深受烈火焚心之苦。自从遇到你后,只要你在,便能有所缓解抑制。”
语罢,他再缓缓睁眼之时,目中的血丝并未消退。
在乌兹王庭,在歧城峡口,还有那一夜的佛窟,他都有发病,难以自抑之时。
唯独那一夜的佛窟,他察觉到了异样。
在佛窟得救后,他在僧袍发现了那处痕迹。
他虽在沙门,亦不是无知少年。从前,他曾经亲手处理过犯了色戒的子弟,知道那男子的白浊为何物。
不仅是因那残留的痕迹。更是因为,体肤之间真实的触感,不似从前那般虚无缥缈。
像是浮在海面上漂泊无依的心锚,终于落在了实处。
蚀骨销魂。
夜风徐来,洛襄的僧袍翻涌不息。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一字一字问道:
“上一夜月圆,你我二人困在佛窟之时,我昏迷之时,发生了什么?”
朝露心跳骤停。他每近一步,她都想要即刻转身逃离,却始终呆立原地没有动。
他问得太过于猝不及防,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的一颗心好似掐在了喉间,连呼吸都凝滞了。
本以为是死前的贪欢,可以纾解他的痛楚,谁料他和她命大,此事竟成了损他修行的一柄利箭。
她做了亵渎他的事,他若是知晓,今后如何面对佛门,如何成为佛子?前世他断然离去,她远嫁大梁,今生亦是重蹈覆辙吗?
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将此事说出口的,这个秘密,应该埋在心底,直至随着她死后封棺。
朝露微扬下颚,抬起双眸,望向洛襄。
逆光之中,他的轮廓不甚分明,辨不出喜怒哀乐,只能感到自上而下的迫人威压,玉白的僧袍如水浪纷涌而来,似是要将她淹没。
朝露深吸一口气,试探道:
“那日坠湖,奔波乏累,我睡去后什么都不记得……佛子可遇到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我做了一个梦。”他的目光直视着他,片刻不曾离开,坦荡地说道,“梦里,我破了色戒,与一个女子有过诸多荒谬之事。”
朝露咬了咬唇,轻声道:
“你既然每逢望月都受欲念困扰。现实和梦境,自是难以分辨。月圆之夜的佛窟,你恰逢梦魇,无论梦见何事,并不足为奇。佛子心志坚定,怎会破戒?””
“况且,梦中之事,怎能算是破戒呢?”
洛襄看着她,平淡无波地道:
“若,那不是梦呢?”
朝露的双手不可遏止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张了张口,本还想要说什么,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狡辩了。
她是抵死都不会承认的。
可如此单薄的理由,她深知,他一旦起了疑,是无法说服他的。
下一瞬,洛朝露思量已定,攥在手里的指尖狠狠掐入了掌心,倏然起身朝他走去。
她目视前方,正对着他的视线,一双乌灵灵的明眸却没有聚焦,涣散而空茫:
“若佛子认为那不是梦,当日只有我一人在你身旁……那么,你的意思是……”
她眸中蕴着的光忽然迸射而出,狡黠又明亮,蓦地冷笑一声,轻轻道:
“襄哥哥,难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样,将我看作勾引佛子的妖女吗?”
闻言,洛襄微微皱了皱眉,眸色一沉,目光晦暗不明。
她那轻浅的笑容中那一丝极为微小的讽意,像是一枚细针,刺痛了他。
那笑意转瞬即逝,好似从未发生过,像是潮退之后只剩下冷静的死寂。
此时,她收了笑,就在与他相隔一步的地方立定,攥紧至泛白的手指松开,摸索着腰侧,倏地将束衣的鸾带解开。
初夏柔软的纱裙轻薄,如同晨曦中渺远的雾气一般,一层层地飘落,自起伏的胸膛到不盈一握的束素,最后迤逦在地。
一同落下的,还有两行清泪,从她闭阖的双目间淌下,漫过她周身柔嫩的雪肌。
洛襄倏然转身,挪开了视线。余光里,只有一寸纤细的雪白在迟钝地漫入他的眼底。
她瘦削的肩头如玉雕一般白腻不停地在颤抖,如蝉翼鼓瑟,可她的声音却镇定自若,极力端持,唯有微微的颤声泄露了一丝悲戚:
“释迦摩尼世尊成佛前,也曾在红尘中,有妻室儿女,享尽世俗的欢爱之后,方得脱离欲海之苦,顿悟佛法,成就大道。”
“我知道,我是佛子的情劫。是佛子成佛之路的阻碍……佛子应是要用我参透情爱,破执破魔……”
“佛子对我恩重如山,不仅救我出王庭,还多番回护庇护……”
她苍白如洗的面容上从耳根开始漫过一层薄红,如同娇妍欲滴的花苞,待人采撷。她哽咽一声,微微颔首,似是含羞带怯,又似冷若冰霜,道:
“今夜,若是佛子要朝露以身为奉,助你渡劫,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洛襄波澜不兴的面上,唯有浓睫轻颤,在眸底扫下一片暗沉的阴翳。
透彻人心如他,自与她相识以为,他一直知道,隐在她人畜无害,美艳可人的表面下,是冷血无情的心机手段,是残忍嗜杀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