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李曜一下子惊醒过来,蚀骨剖心,失魂落魄。
中军帐内,曦光微茫。
李曜抬手覆在额头,掩住有几分刺目的光线。
那高僧的药膏有奇效,身上的毒性在褪去,他今日晨起,双目已能捕捉到一丝光线,可以隐隐看到人的轮廓。
他的榻前,跪坐着一个人影。
李曜动作迅猛,捞起榻沿的金刀一把架在那人纤细的脖颈之上:
“谁?”
朦胧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女子惊慌失措地朝他比划着手势,小小的檀口发成“啊啊”的声音。
他这才想起昨夜,亲卫帮他寻了一个哑女侍奉他起居。他受了伤行动不便,不能被人看出来,更不能被识破皇子身份。既是个哑女,留着她还有些许用处。
李曜收刀入鞘,斜睨了一眼吓得瘫倒在地的女子。
视线模糊,看不清样貌,只见窈窕的身段。那白腻的颈子,娇柔得不堪一击,他一手就能握住,在掌中掐碎。
刀口早已离开,她还大气不敢出,浑身颤抖,像是狂风中摇曳的花枝。
李曜皱了皱眉。他有那么可怕么?
他朝她俯下身去,一股诱人的香息瞬时钻进鼻尖,沁入他沉滞的肺腑。
她似是怕极了,还在小步地往后退去。他居高临下,分明没有触到她分毫,她却连他投下的阴影都想避开。
这股子倔劲,倒是像极了。
李曜不动声色,一把扣住横他在眼底最近的细踝,往他身侧一拉。女子惊异万分,奋力想要从他掌中收回腿,被他的力道牢牢钳制住。
她唇瓣微颤,张了张口,似是要说话。
“别动。”他指腹抚过踝骨之时,一串银铃已套在雪肤之上。他盯着眼前的雪白,淡淡道,“赏你的。”
人影似是一愣,接而连滚带爬,落荒而逃。脚上清脆的银铃声叮叮琅琅,响彻帐内,渐渐远去。
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一点都不像。李曜勾唇冷笑,听到亲卫掀帘入内,向他禀道:
“高僧已在帐外,请为主子复诊,再试毒性。”
李曜眉峰一动。这个时机,倒是来得很巧。
另一个亲卫看到跑出帐子的陌生女子面孔,训斥那个亲卫道:
“你也太随意了。怎可让一个生人接近殿下?万一是大皇子派来的刺客呢?”
李曜漫不经心地起身,掸了掸绫袍边沾上的纤毛,道:
“无妨。我方才试过,她没什么身手,也没带武器,不会是刺客。”
亲卫想起方才听到的铃声,明白过来,笑道:
“真乃妙策。殿下养伤期间,她套上了银铃,行止便都由殿下掌握了。”
见李曜淡漠不语,另一人心思活络,忍不住低声道:
“我见那哑女容色不俗,殿下若是喜欢,留着做个侍妾也可……”
李曜瞥他一眼,冷厉而锐利的目光犹如疾电,看得人直一哆嗦。
亲卫自知失言,不敢再吱声,耳边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一向极爱吃醋。若是知道了,就更不肯跟我走了。”
两亲卫抬眸,望着主子冰霜般的面上流露少有的怅惘神色。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自从主子在京中大病初愈,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一路有如神助一般攻城略地,独闯西域不说,连女色都意兴寥寥,从来不愿沾染分毫。
方才看到他与这一绝色胡女在帐中略有纠缠,以为难得来了兴致,却也不过是给她套上脚链,谨防刺客偷袭。
亲卫暗暗摇头,默默退了下去。
……
洛朝露走出中军帐的时候,身子发软,每一步都是在颤抖的。
李曜一醒过来,不仅拿刀恐吓她,还立马赤身压上来。他擒住她踝骨的那一刻,她以为他是在装瞎,已经认出了她。
就差一点,她就要卸下伪装,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与他鱼死网破。
已不知不觉离开那帐子百步远,她心中仍是惊悸难消。
每走一步,脚上银铃声动,她顿时烦躁无比。
李曜素来疑心深重,若非伤重失明,不会让一个陌生的女子近身。这一圈以赏赐之名的银铃脚链,是一道冰冷的镣铐,要限制她,要控住她。
朝露沉心定气,开始思虑道,虽然李曜负了伤,但她的使臣队伍跟着训练有素的大梁骑兵,行军速度并不慢。
只要再忍耐几日,一到乌兹,使团必要与梁军分道扬镳,她马上就能摆脱李曜。
朝露踢着石子儿回到自己营地的时候,邹云递上了新买的玫瑰馅馕饼。
她尝了一口,清甜可口,却始终不是那个味道。
脑海中想起那个人每一回递玫瑰馕给她时,清俊的面容,低垂的眼睫,温润的眸光,淡淡的笑意。
又想到,洞窟中不同于以往的他,生涩却狂热的吻,带着烧灼的气息一下一下落在她身间,如雪地肆意绽开的玫瑰。
温柔而热烈。清冷却灼人。
朝露咬一口馕饼,回忆着,忽然想起,方才她离开的时候,恍惚听到李曜的亲卫禀告,听到是“高僧”为李曜解的毒。
朝露心中震动,一路跑得太快,身上落满叶丛里的露水,沾湿衣袍和发丝。
再回到中军帐之时,看到的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僧人从帐中走出来。
不是他。也不会是他。
他在佛塔闭关,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朝露回味口中玫瑰囊的香息。
她深知,此番回乌兹复仇,凶险异常,她自觉生死难料,未必有命回去。
心底沉郁已久的涩意泛了上来。连口中的玫瑰蜜丝都变得有几分清苦之气。
她不告而别,若是此刻能再见他一面,将从前的未尽之言说完,她也再没有遗憾了。
***
数日后。
乌兹边镇,歧城。
修葺一新的千佛寺内,千万盏灯烛,华光明耀。
暮钟之后,入夜寺门本已闭阖,却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贵客。
主持漏夜被沙弥唤醒,来不及整肃仪容便起身,踉踉跄跄赶至大雄宝殿之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他头上僧伽帽也来不及扶正,一入眼,便是佛像前一字排开的武僧,气魄压人。
数年未见过这种阵仗,主持以袖口擦了擦额头,撩了撩被冷汗浸湿的后背,身上昂贵的袈裟促成道道金光,在灯下浮动。
他不敢抬首,只微微掀起眼皮,朝堂前望去。
新塑的金身佛像下,一众武僧正中,立着一身量极高的僧人,玉白袈裟如风如云,清冽之中带着一股不可近的彻寒之气。
只露出半边俊朗的侧脸,正在浏览一卷卷呈上去册子。是寺中账簿、人口簿、僧籍,以及寺县志。
骨节突出的长指翻动一页纸张,冷肃的浓眉轻皱一下。
他眉头每微微一动,主持便心惊肉跳,被身后的沙弥拄了拄,示意他该行礼。
主持忐忑不安,上前禀道:
“不知佛子亲临鄙寺。贫僧有失远迎,还望佛子恕罪。”
寂静中,唯闻纸张翻动的轻声,时有烛火芯子破爆一声。
主持面上发了一层又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来不及拂下,就滴落在地。
“短短半年,僧侣人口增加近千人。”洛襄合上手中卷册,冷冷扫一眼跪满一堂的众僧,道,“歧城周边连年征战,贵寺却连香火油钱都翻了一番。”
传召上来的僧人面面相觑。
佛门传道,自然是以收入佛弟子为荣。歧城寺庙,僧侣人丁兴旺,从知客到沙弥到比丘等梯度得当,合该赞颂,为何佛子面有厉色。
主持不解道:
“可是有所不妥?还请佛子指点一二。”
洛襄将卷册轻轻掷在桌面。香案一动,烛火一晃,堂下众人身形随之也一颤。
他捻着虎口上一串黑琉璃佛珠,在众人面前踱着步子,开口道:
“歧城柳县张家,男丁三人,原农户,今年一月失田,二月皈依。”
“歧城城西魏家,男丁二人,原农户征兵,今年一月逃役,一月皈依。”
“歧城城北吕家,男丁四人,原城防驻军,今年二月皈依。”
……
每念出一个案例,前排几个油头粉面的僧人将头垂更低,掩了掩身上金灿灿的袈裟,心中大为震颤。有一肥头大耳的僧人抹一把汗,小声辩解道:
“西域诸国尚佛,故有惯例,皈依佛门的僧人,可不收赋税,不受兵役徭役。他们是自愿来投……”
“如此惯例,是让你们大开方便之门,招人敛财的?”洛襄回想起出莎车国到歧城以来,一路惨淡凋敝之景象,低斥道:
“自歧城以南,农户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你们不开仓赈灾,反倒占人良田,侵吞私财,赚得盆满钵满。军户人丁凋零,不敌外寇,你们反倒逼人为僧。”
“农户减少,军户不存。粮道不存,城防为空。一旦北匈铁蹄南下,一举巢覆,汝等安有完卵?”
众僧心底生寒,叹服佛子只翻了一翻案卷,就将他们背地里一套操作摸得一清二二楚。众人跪倒一片,抖如筛糠,辩无可辩,闻此言,更是大惊失色,唯唯不对。
当夜,数百道敕书自灯火通明的千佛寺发出。
佛子亲敕,乌兹境内,不再接受新的僧人入籍,官府不可再发放可让僧人来去自如,避税逃役的度牒。同时从寺庙私产中拨出一部分作为粮仓,归还田产,赈济灾民。
长夜遥遥,更漏声不断,烛台光不灭。
洛襄独立佛前,闭目诵念,身旁年迈的高僧道:
“诏令发出,长老们知晓佛子又出了王寺,恐又有人不满,借此大做文章。”
“我若非出来巡视一趟,竟不知西域佛门已腐朽至此。借佛陀之名,横征暴敛,藐视佛法。”洛襄摇摇头,目色沉静中透着一股万箭锐气,“你我皆知,一旦有大批平民弃田卸甲,自请入庙为僧,是何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