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朦胧的光亮里,他素来清越端持的声音也飘忽不定起来,难以捉摸。
两相沉默最是熬人。朝露回到榻沿坐下,看到他缓缓收回了拽着她袖口的手,目光仍在她身上定住不动。
她心头更虚,不敢再看他,埋着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发丝,轻声道:
“影响佛门弟子修行是很大的罪孽,不是吗?”
洛襄点点头,回道:
“毁人梵行者,永堕阎罗,不得轮回。”
她的双眸陡然睁大,遽然从榻沿起身,垂落在他枕侧身旁的丝绦撇开,离得远远的。
洛襄见状,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下有几分失笑,仍是淡淡道:
“错在他,不在你。既然自知梵行有损,他就该即时回头。”
“是他自己为了你动了心,与你无关。若有罪孽,皆由他一人背负。”
朝露不解其意,开始认认真真地为难起来,小声道:
“我不是故意要造孽的……我就是认错了。我以为是你在那里……”
洛襄撩起眼皮。
他没想到这一回她招得这么快。他沉了沉心,仍旧面不改色。
“原是认错了……”他若有所思,凝视着她,道,“可那个比丘说,你有话要同我说?”
朝露愣了一愣,眼睫上下颤动:
“什么话?我……”
她在他中箭那一刻,慌乱得口不择言,该出口的,不该出口的,该许诺的,不该许诺的,都通通对他说过一遍。
管他当时是不是昏迷,可否听清,她决不会再说一次了。
她不经意间流露的惊愕和赧然,洛襄全看在眼里。他有几分发白的唇角不可察觉地勾了勾,径自道:
“你是不是想说,我中箭的时候,你想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但,那些你想做的事,难道不等你的心上人一道了吗?”
朝露缓缓偏过头,对上他清冽幽深的眸子,蹙了蹙眉。
洛襄看到她眼中的狐疑,轻轻咳嗽一声,从榻上支起身子,淡淡道:
“是我唐突了。”
心头燃起的火随着烛光一明一灭,无法再被被扑灭。他动了动唇,缓声问出:
“你的心上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朝露深深望着烛光中他沉静的眉眼,连带着自己的目色也变得悠茫起来,像是从久远的记忆里打捞起一段往事,缅怀一个故人。
“我的心上人,”她语调是他从未听过的轻柔婉转,“他志向高远,一生清正,渡人无数,也救了我。他懂的很多,说出的道理总是让人深信不疑。可我辜负了他……我后悔自己太过任性,肆意妄为,害他颠倒梦想,颠沛流离……”
少女双瞳如水,波光粼粼,柔情涌动,道:
“后来,他走过西域很多很多的地方,听说,最远都到过长安。只是,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洛襄久久盯着她没有说话。
他熟悉她那些唬人的伎俩,也心知肚明,她一贯说起谎话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此时此刻,他从她水光莹莹的眼中看不出一丝狡黠,只有无尽的哀恸与怅惘。
好像,她的心上,真的藏了那么一个人。
那个人走了很远,不会再回来,所以她才会说,此生她与他无缘。
烛火不能照见之处,洛襄的眸光暗了下去。
他自乌兹到莎车修佛,此生从未去过任何地方,更不必说千里之外的长安了。
洛襄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地开口道:
“我幼时便皈依了佛门,数十年恪守清规戒律,行事呆板,不通人情。自被长老们认定为下一任佛子之后,便不被允许离开王寺和佛塔,终日译经诵偈,本打算就此困守一世,直至死去……”
朝露回过神来,面露讶异。
她一直以为做佛子很风光,身居高位,一呼百应,受人供奉,有人敬仰。竟不知,这也是另外一个牢笼罢了。
所谓佛子,不过也是佛门用来固权的一个祭品。
听到他如此剖析形容自己,朝露心中一酸,喃喃道:
“襄哥哥……”
“听我说完。”洛襄抬首,对上她水光潋滟的眼眸,心口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他的声音冷涩且虚弱,仍是极力平静地道:
“朝露,我其实是一个颇为无趣的人……”
除了佛法以外,他的经历一片空白,别无所长,没法如她心上人那般,胸有万千丘壑,看遍天下风光。
洛襄咽下喉间的涩意,直起身子,以一腔难以抑制的孤勇,一字一句道:
“但我听闻,西域广袤千里,有雪山冰峰,大漠瀚海,亦可塞上纵马,草原牧羊……还有你之前说的,大宛国素有千里骏马,阒勒国盛产无瑕玉石,高昌国的金身佛像美轮美奂……有生之年,我确实也想去看一看。”
“朝露,你愿不愿意陪我一道去看?”
洛朝露一怔,神色从疑惑慢慢变成了愕然。
她的表情,洛襄尽收眼底,忍不住又解释道:
“并非,并非是因为你能纾解我的病症……”他微微颔首,眼睫低垂,克制着心潮,冷静地继续道:
“这次离开王寺,我走了很多路,见到很多人,确有很多佛法无法救渡的人和事。若是继续久居佛塔,若非躬身入局,怕是无法渡人渡己。”
“我知晓,我为你中箭,你心有愧意,为了不让我死,说过慰人心的话。但是我想、想要在清醒的时候,再、再确认一遍……”
他中箭后,她在他昏迷前声嘶力竭说的那些话,他都一一听到了。
君子端方,不会趁人之危,怕她是轻许诺言,更怕她就此反悔不认。
朝露望着他艰涩的神容,滚烫的目光,一时想要落泪,又不禁莞尔。
佛子洛襄,少时便日诵千偈,以雄辩之才横扫西域佛门,十年未逢敌手。可此刻,他说话却一句一顿,饶是学舌小儿都比他灵巧几分。
她不由想起,当初两人一道被困佛窟之时,她也曾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想要和他一道走遍西域,译经著书。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两全之法。
相知相伴,相依为命,即便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许定终生,也是她和他最好的圆满。
今日心有灵犀,他终于回应了她当时隐晦的期许。
朝露撩开胸前散落的发辫,不再以指玩弄发丝,端直了腰身。
“襄哥哥,”她郑重地看着他,道,“若是从前,我会毫不犹豫。但是如今,我要想一想,再答应你。”
洛襄皱眉,不由握住她攥着衣袖的手,道:
“你是怕有损我梵行?”
“不是的。”朝露打断了他,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襄哥哥你佛心坚定,胸怀大志,注定要济世度人,什么都不会改变你的修行。”
洛襄默默不语,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转瞬就松开了她的手,以拳抵唇,重重咳嗽了几声。
朝露替他掖了掖被角,微微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一分,道:
“我只是看到现在乌兹国这个样子,真的很难受。我一路从歧城回到王庭,看到如此荒凉的草原农田,没有人耕种,没有人牧羊。我想着,若是我三哥做了王,必不是这般民不聊生的颓唐境地。”
微茫的烛火渗入她的发丝,在面上投下黢黑的暗影。她黯然垂眸,道:
“小的时候,父王坐在王位,将我抱在膝上,指着满朝群臣问我想不想做女王。那时候我就想过,王位我当然也坐得,像我父王那般威风凛凛。”
“可我真的做了王才发现,做一国之主,甚是不易。乌兹现在百废待兴,我有我的子民,我暂时还不能离开王庭,只顾自己游山玩水享乐。”
若是让前世的朝露听到这番话,定是嗤之以鼻。只因那时的她并不知晓,自己自小在乌兹为所欲为的前提,都建立在父王治下的一个强盛且繁荣的乌兹。
唯有盛世,才能容纳甚至追捧她这样美艳骄纵的王女,否则,她便是众矢之的,千夫所指的妖女。
洛襄望着她专注的样子,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他忍不住撩起她垂落的发丝,缓缓拢至她耳后,露出少女皎如明月的面靥。
雪腮在烛火下透着薄红,一抹浅浅的绯色如同雪化云开后的桃花。
“慢慢来。我等你的答案。”他静静地望着她许久,唇角不由勾起,柔声道,“我此次带来的金身佛像,你可以全部熔了拿去赈济灾民。”
朝露抬眸,不解道:
“这样不好吧,那可是佛陀的造像,佛门子弟看到了不会有非议吗?”
“神佛本该救苦救难。”洛襄淡淡道,“况且,近年西域战乱,生民流离,造那么多佛像,并无甚用处。”
见她露出诧异的神色,他又补充道:
“这些金银玉器,本不全然属于佛门,是我的信徒专门供奉于我一人的。”
朝露点了点头,暗自腹诽,他为何分得这般清楚,佛门的不就是佛子的吗?
月影西斜,近乎浑圆的玉轮被雕窗搅碎,落在朦胧的帐前。夜已深了,连寒蛩鸣声都渐悄。
自朝露回宫称王,多日来神思紧绷,今夜在洛襄身边,觉得身心安定无比,难得松弛下来,困意便涌了上来。
可她舍不得离开,好不容易见到日思夜想的人,若非怕他误会,只想爬上榻去赖在他身旁不肯走。
她心知夜已深,洛襄一向持戒甚严,如此并不十分妥帖。于是心思便想着,只要她还在说话,他必不会赶她走。
朝露一手伏在榻沿,一手托腮,从莎车到乌兹的见闻,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洛襄跟了她一路,她所说的,他亦有经历,还是默默地听着,唇角时不时一勾。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
“路上有一回下大雨,我的军帐漏雨了,只能搬去邹云帐中睡……”
洛襄眉头轻皱,随口接道:
“商队不是连夜给你送来了帐子么?”
她眼皮在打架,忽然抬头,睁了睁迷蒙的眼,疑惑地问道:
“咦,你怎么知道商队半夜送帐子来了?”
见他别过头不语,她伸出臂子,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口。
洛襄咳了咳,见糊弄不过去,轻声道:
“战乱频发,我不放心,后来派了手下保护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