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十三娘冲武十三郎皱了皱鼻子,摆手道,“我走啦,你照样从西门出,那儿离医院近,我打这儿去北门,老虎灶在那里——今晚我还不回西城,后日再回去,你若要拜访邻里,可得自己注意,别老在外头乱跑,总叫人扑了个空。”
这话说起来,瞎七搭八的,前言不接后语,旁人听了,一定一头雾水,武十三郎听了,心头却是雪亮:十三娘一定是遣人登门拜访过几回,他都不在——邻居的礼数来说,拜访一回也就够了,她却派了几次人去,一定是听说了这里住了个武医生,很想要查知是不是自己的缘故。
还好戴了口罩,否则他面上的红晕,非得要被十三娘看去不可,到时候,说不定又要遭到她的嘲笑了,不过,武十三郎对她其实也不无钦佩——范十三娘一看便是豪商出身,而且极其受宠,平日起居,定然是炊金馔玉,却也能在做生意之前,定下性子,于这廉租房内一住多日,只是为了揣摩百姓生活。有这样的定力,说不定,这生意还真能给她做成了不可。
平日里他总是步履匆匆,今日和十三娘说了几句话,仿佛也不过是一瞬,但一看手表,居然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本来只打算停留十分钟,取了水样立刻就走的。
武十三郎也知道自己耽误不得,忙应了一声——本想要说句极俏皮的话,一定要压过她的机灵劲儿,要让她回味半日,也想出无穷的意思来,但奈何的确是忙,只好匆匆而乏味地喊了一声,“一定遵循礼数!”
十三娘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是没有听到,她又远远的哼了一声,不过哼完了好像还偷笑了起来,武十三郎加快脚步,待她看不到了,这才忍不住挠挠头:虽说他很认可女娘能做大事,但有时也不禁觉得,女娘,尤其是少女,实在是很不好相处的,其喜怒无常之处,往往令人大感棘手,只能敬而远之。
大体来说,武十三郎对所有女娘,都有一种敬谢不敏的态度,尤其是这个十三娘,更是前所未见的一个刺头儿,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在她面前,任其如何无理取闹,他总是不至于发火,今日居然还又定下了后约。
实在是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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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十三郎想不明白,也不会过于纠缠,他手里的事情实在是很忙的,范十三娘这里,她可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她的心情且好着呢,一路笑眯眯地走到澡堂子外,那处人正多——老虎灶一般都是搭着澡堂子开的,烧水、热饭两相宜,这会儿很多人都正把自己的饭盒递送过来,正是热闹的时候。
十三娘叫来一个伙计,脆生生地将来龙去脉,几句话便交代得清楚,那伙计忙道,“多谢你来报信,那今日是得多备些煤。”
来放饭盒的,除了附近街上的商户、住民,也有些是宿舍的住户,因为廉租房不好开火,要用炉子只能在露天,而且不许煎炸炒,宿舍里的女娘很多都买了马口铁饭盒,把米洗好泡上,多加些水,放点青菜、腊肉,蒸熟了是很可口的一餐,只需要每天早上来放饭盒便可。
天气热时,早上放的饭盒,中午必须取走,免得坏了,现在天冷下来了,有些女娘早上把饭盒一放,就去工厂了,做半日工,在厂子里吃午饭,再去上学,傍晚回来拿了饭盒,便是晚饭,花费又少,又很方便,比顿顿在街上吃要强——她们现在是做不到一日两餐了,怎么都要三餐的,不然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再说,现在米也很便宜,没必要这样苦着自己省一点点钱。
这些都是在自家的宅院里住着时,很难发觉的一些生活细节,虽然和生意或许没有直接关系,但多了解总是不吃亏,十三娘从被禁闭的北方来,很珍惜现在的自由,她是什么都想要知道,什么都想要研究研究。尤其是对医学,她也有很强的兴趣——不过,十三娘自己并不想做个医生,她只是觉得有必要结交一个做医生的好朋友,这在生活中,自然是好处无穷的。
因着这样的理由,她便大可以理直气壮地和武十三郎来往,哪怕是对家下人也没什么交代不过去的,不过十三娘现在不去想武十三郎的事情,她只提醒自己要请他好好吃顿饭,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别吃着医院那猪食一样的面条,还稀里呼噜的仿佛很美味——若不是他生得实在好,难以想象这样的郎君怎会有小娘子愿要,一定是个老大难,离了敏朝那盲婚哑嫁的环境,他必定是讨不到老婆的。
她现在还是一心在想,该做什么生意——十三娘带来了两万两银子的本钱,还有一帮人马,但她知道自己贸然是不好做粮食煤铁的生意的,在这门生意上,两万两银子实在是手笔很小,掀不起风浪不说,来往的利润也很薄,必须是大本钱投进去才合适。
大本钱有大本钱的生意,小本也有小本的生意,有些生意利润很高,譬如餐饮,做得好也是日进斗金,但能容纳的本钱很小,而有些生意看着利润薄,但很长远,而且能容纳很多本金,这种生意是专给范家本家这样的大商家做的,他们的钱很多,小本生意利润虽高,但容纳不了那么多本钱,整体来看完全是浪费了操持这门生意的掌柜,大生意看似利润薄,可本在这里,做一手就是成千上万两的利润,这要开多少餐馆才能赚得回来呢?
要做大生意,需要家里出本钱,那她就要做出一些成绩,才能说服族里,甚至必要的时候需要借买活军的势,十三娘想的是乘买活军这里商业昌盛,至少要从两万两翻出个十万两的身家来,才好向家里开口,如今在云县这里也住了半个多月了,她这样乱走乱问,不知会不会引起更士的注意,十三娘准备先在云县做一两手生意,有了经验,再往各处去行走,寻找商机。
一上午的课程,对十三娘来说是很轻易的,她各门功课毫无疑问都是独占鳌头,可惜的是,武十三郎早从扫盲班毕业了,现在去读医生的专门学校,专门学校的学生,是不太有课程和十三娘这些通科的学生交叉的,否则十三娘定能压他一筹。
十三娘还是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寻摸生意上,下课之后,她买了份报纸,走到海边的小食店里,要了一碗炖罐面,加一碟青菜、一个荷包蛋,乘着等上菜的功夫,又抖开报纸仔细地看着广告页面,认真地思考起了自己的生意。
遍地都是商机,云县这里,钱何止是淹了脚面,感觉都快把人给淹没了,想要赚钱实在再轻易不过,但是……什么生意最适合自己起步呢?
第303章 新生活带来新生意
云县这里的生意, 的确和外头是不同的,在十三娘的观察里,许多在京城和老家普遍的工作,在这里却根本就不存在, 就好比说仆人——仆人原本是所有城市中占比甚多的人群呢, 但在买活军这里,便完全是不存在的。
在京城也好, 老家也罢, 只要一次性能拿出十两银子, 一个月能给上二三百文的零花,再管上一个人的饭, 那么, 这样的家庭就有了买个仆人的条件。仆人可以睡在箱笼上,睡在桌上、凳子上, 到了夏天能睡在庭院的竹床上, 又或者是月门洞里, 墙上开凿出的一个小楼梯间里,大体的说来, 住不会是很大的问题, 实在不行, 找个地面给他们睡也是常有的,每个仆人都能有自己的床铺,这连宫里都办不到,宫里的低等宫人睡的也都是大通铺。
吃的话,再简单不过了, 吃主人家的剩饭就是了, 穿主人家的旧衣——财势人家一年会给家里的丫头小子们裁一两套新衣, 让他们跟从出门时穿,这大概就是仆人最贵重的财产了,若是无缘无故地污损了新衣,是要遭罚的。
养上这样一个仆人,一年的成本实在是不高的,便是慷慨的主家,也就花销个二到三两,一般一年收入能有个二十两左右的人家,家里养上一两个仆人,那是有必要的,仆人能帮着做些粗活,把主母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
不然,家里的女主人要照管子女那就做不了饭升不了火,洗晒被套就要花一天的功夫,无人帮忙的话,会形成一个悖论,那就是对于一个稍微讲究一点干净,也不愿老吃夹生饭,手脚还比较慢的人来说,哪怕是不去想吃的穿的从哪来,只是说生活起居的话,一个人的劳动力,甚至也并不很足以解决她自己当天的衣食住行。
这就是穷人为何总是想成亲,女娘也多数都要嫁人的缘故了,两个人合成一家,首先在家务上,一个人也是做,两个人也是做,三、四个人,差得都不是很多。那么,一两个人的劳动,可以解决三到四个人的衣食住行,余下的人便可以出去做工,换来柴米油盐,让生活得以运转起来。穷得买不起仆人的,就要通过婚嫁来解决这个问题,而那些稍微有些家产的人,他们便可以雇仆人来做。
十三娘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因为买活军这里的缺失,这才回头去审视京城的人口构成,她发现仆人的人数,其实要比平民还多些,一百个人口里,若说十个是富贵人家的话,为他们服务的仆人至少要有五十个——这还是往少了算了,实际上,大户人家仆从过千的也很多,常驻府内的便有数百人了,还有在庄子上的管事、奴仆们,这些都还没有算佃户,如果算上佃户的话,在人身上依附富贵人家的人口,甚至有可能过万呢。
按照她学来的阶级论,这些人口,十三娘觉得都可以算是奴隶阶级,平民大概只占了四层,而且随时都会跌落到奴隶阶级里去,或者,他们为了攀附贵人,有时候还会主动放弃良籍,只是为了成为大官人的心腹。
这样看的话,在买活军这里,大概有一半的人口,是忽然间被释放出来,成为平民的——买活军这里,目前可以分辨的人群只有三种,由于十三娘还没有观察到任何一种人,能凭借自己的身份享受什么特权,所以她还没有给他们划分阶级。
这三种人群,其实也是从职业来划分,第一种,农民,第二种,商户,第三种便是买活军的雇工——虽然说士农工商,但买活军这里,工户一般受聘于官府,或者是被商户聘请,十三娘便没算他们。
农民的日子,千百年来都差不多,如今有了高产稻,是他们最好过的一段时间,这个且就暂不说了,和农民是没有什么大生意好做的,多数都是规模很小的零售生意,一个货郎大概就能走遍好几个村子了,十三娘先不去考虑他们,农户一般都和县城里的老商户做细水长流的买卖。
城里的商户和雇工呢,他们的生活是有很大变化的,因为买活军几乎已经在事实上完全消灭了奴隶——首先,谢六姐作为买活军的最高首脑,她本人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是完全自理的,现在她也不过只有两个勤务兵而已,这一点曾登上过报纸,买活军这里是人尽皆知的,这就带来了一个结果,那就是买活军这里的住民都明白,如果你没有比谢六姐更有身份,那么你就不该收用两个以上的仆人,说难听点,你算老几,能越过了六姐去?
其次,对一般的百姓人家来说,仆人的成本要比以前高——不说发给仆人的钱财,你占用了买活军的人口,那就要给买活军交钱,一日十文,一个月三百文的成本,这是逃不掉的。然后还要按25文的最低价来付给仆人工资,要给他们准备住处,否则,他们凭什么跟你干?钱不如外头的多,连一张床都没有!别说你有身份文书,这里是买活军的地界了!大家都是活死人,敏朝的文书可管不着!
这么算来,一个月就要一两银子了,成本和以前比要高得多,买活军来了以后,大部分人家的收入也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他们只能放走仆人,最多留下一个帮忙家务,对他也要比从前客气得多。那么,这里就有许多的家务需求需要填补了——甚至于,因为买活军要求所有人都要出去工作,不出去的话就得给买活军交钱,在家务上,这些百姓们的余地还比从前更小,从前还能让女主人多做一些,现在女主人也要出门去工作了,时间更加有限,于是很多商机也就跟着应运而生了。
譬如老虎灶——一两文钱便可买热水,他们还一桶一桶地装在水车里,走街串巷地去卖,一文钱一小桶,两文钱一大桶,这就完全是买活军这里特有的一种生意,别处当然也不是没有老虎灶,只是不叫这个名字,一般澡堂都捎带手卖点热水,买活军这里叫它老虎灶,也不知道是什么来由,总之朗朗上口,一下就传遍了。
十三娘也问了家下人,外头的热水灶,很多是宽裕些的百姓买回家给女眷洗澡的,还有小孩儿,也免去了自己一锅一锅烧水的麻烦,买活军这里,男女都能去澡堂,但老虎灶的生意反而更好了——主要是因为买活军这里提倡喝熟水,百姓们都深信不疑,认为这个能治百病,但自家烧水又麻烦,他们便很习惯于一清早买一小桶热水,大家各自喝了许多之后,余下的再灌到自家的大茶壶里,用棉茶壶套包好,这样中午回到家里,茶水还有一点点余温。
老虎灶的出现,就把一大部分家务活取代了,砍柴、点火、烧水,别看是做熟的事情,一套下来,一天没有小半个时辰也是难以解决的。洗衣厂的出现,又把衣物的洗涤给完全地包揽了过去,百姓们再也不用蹲在井边,一蹲就是一两个时辰,回去还要晾晒、折叠……
洗衣厂,还有买活军这里特殊的社会环境,都决定了绫罗绸缎在生活中的退场,十三娘意识到棉布将成为以后所有衣物的主流——以如今百姓们一天的运动量,绫罗之类是很不合适的,这东西本来就下不了几次水,但就这人人天天至少出一身汗的生活节奏,一件衣服几天不洗,别人都觉得你邋遢。而且,能穿得起这样衣裳的人家,怎么会每一件都自己手洗呢?送到洗衣房去,再拿回来时,这衣服也就别要了。
服装的生意,大概是做不成了,十三娘也听说有个很有本事的某将军如夫人,想要自己做服装厂,她不太赞同,做生意和做如夫人并不是一回事,那位或许有些太想当然了,买活军这里的服装生意,做法和外头是不一样的。
外头都追求花色、裁剪,在买活军这里,第一就是要能经得住洗衣厂的捶打和频繁的洗涤,那就要求你家生产的布料,质量要能和买活军的新式棉布比,裁剪也不能复杂……门槛太高了,若是家里在江南有地,做棉花供货商倒可以。
这些买活军这里新兴的生意,热水、洗衣,还有托儿、清扫,都是因为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人群的形成,而显得热火朝天。而这些新的人群,他们出去做活,做的又是什么活呢?扫盲、算账、工厂做工,甚至有些就做托儿和清扫的活计,去澡堂、洗衣厂和食堂上班。
新的岗位是数不胜数的,改变是如此的巨大,不免让很多初来乍到的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样一个社会是如何运转起来的——农民的人数,没有太多的改变,甚至也许还比别处要少了一点,这和重农抑商的观念完全背道而驰,农民太少,粮食如何够吃?社会为什么如此稳定,毫不动荡?即便有仙器镇压,他们也感到很难解释其中的道理。
而对十三娘来说,她已意识到,前所未有的事情正在买活军这里发生,一群完全脱离了土地,在城市和城市的周边,从事各种工业生产,以及服务于这些生产者的人群,正在成型,他们中有许许多多的特性,都是敏朝的百姓全不具备的——他们有相对稳定的收入,拥有很强的‘组织性’,又都识文断字,而且生活在一个物价较低的环境里,粮食的价格一向稳定低廉,所以,他们有底气去消费一些从前的奢侈品,譬如餐馆、服饰,还有甚至是一些娱乐性的活动,在云县这里,都非常的昌盛。
自然,云县这里大商贾多,所以很多人会以为云县花样百出的商业,完全是服务于大商贾们,但十三娘住在廉租房的这几日,便发觉事情实在不是这个样子。对于单身的女娘来说,廉租房的环境——不是很好,却也不算太差,不管再狭小,至少是水泥房,这就比她们从前住得要好了。
而她们多数也不太想置产的事情,那么一个月几百文的钱,除了洗澡、洗衣服之外,剩下的做什么呢?无非就是吃饭、买衣服,她们出去下馆子的次数可半点不少,只要想想昨夜拉肚子的人就知道了,只有那么几人喝了生水拉肚子,其余人都是从老虎灶买热水来喝的,这在以前,她们怎么可能舍得呢?
太奇怪了,谷贱伤农,粮食的价格这么低,农民的生活却仿佛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还比以前更好……仅仅是消灭了地主,消除了地租,能释放出这么多余量来滋润农民的生活,滋养着城里的百姓吗?
看来剥削,实在是一件蕴含了巨大利润的事情……
十三娘出神地想了一会,还是以为,在买活军这里,若是想要一枝独秀,做些让人眼前一亮的生意,其实还是要摸准了这些新兴的阶级他们的需求——在交易所做大宗商品的买卖,当然或许也能赚钱,但那都是虚来虚去,她是山阴人,还是喜欢搞实在买卖,交易所充其量只能是一些点缀,赚点零花钱可以,却不能成为主业,把全副心力都投进去。
不过,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也没有太多帮手,有些生意知道商机巨大,却没有本钱做,譬如她认为很有前途的清洁生意——完全可以和洗衣厂一样,也做得很制式化、规范化,打消很多主妇心中的顾虑。
但,这是一门很需要人手去管理的事情,她的人手不足,带来的伙计以前不是做票号,就是做煤矿的,说到挖私矿、汇票防伪承兑做账倒是有一手,可惜在买活军这里,虽然没说不许人开票号,但他们自己花用的是钞票,这个东西离开买活军的地盘是花不出去的,而且买活军的票号可以用传音法螺,就说这一点,老票号就压根竞争不过了。
嗯……难道还是先做大宗买卖吗?买马口铁,租船运回山阴去,再买煤运过来——赚头虽然是有,但这还是依靠着家里,不算是自立门户,多少会影响她之后说话的音量……
便是本钱充足,如此自立门户,每一步也都要慎重,十三娘思忖了一番,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反复咀嚼:有什么生意,是击中了所有人心中的软肋,让他们不论男女老少都很情愿去消费的,而利润又十分的丰厚,却又和剥削没有太大的关系,不会令她引来官府的注意和打压,甚至还能累积上不少好感呢?
这样四角俱全的生意可不好找,十三娘搜索枯肠,一整日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吃完饭便回了廉租房,在屋内游荡徘徊,时不时又翻阅一番报纸,直到晚间,方才猛地坐起身子叫道,“有了,有了!我真傻,岂不是早该看出来的?”
“一大批新贵,有了闲钱在手,没处去花,又置不了业,那能做什么?不就是吃喝嫖赌?”
“吃喝倒也罢了,嫖赌这不合法,除了这个以外——还不就是进补?! ”
“补品生意——我怎么才想到呢?眼下百姓能做,又最赚钱的,必定就是这补品生意!”
第304章 阿霞做手术了!
“康霞是吧, 坐下吧,纱布揭起来我看看——上回是什么时候换的药?”
“三天前,换药时说差不多便可以拆线了。”
“我先看看。”
虽然是隆冬腊月,但医院里还是相当暖和, 阿霞摘下兜帽, 武医生站起身为她解开纱布,“纱布你都有沸水煮洗过的吧?”
“有的有的, 都熬煮了半小时以上。”
新缝合起来的皮肤, 被医生查看时, 有种异样的感觉,阿霞不禁握紧双手, 忍住扭动的冲动, “医生,我这会留多大的疤?”
现在看自然是很丑的, 缝合处高高肿起, 要拆线以后待它慢慢吸收, 结痂再掉痂皮,才能看到结果, 不过阿霞其实已很满足了, 她今年冬天选择来云县做活, 而不是和熟识的姐妹们一起去南面那些新占之地,甚至是去鸡笼岛,便是因为云县这里的医院可以做切除手术。
这一点,她是去年夏天被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谢双儿告知的,后来阿霞也在报纸上看到了郝君书放足手术记的故事, 过了不久, 又看到了放足促进会成立的报道。虽然阿霞对于放足手术完全是漠不关心, 但她从中却取得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云县的医生,既然连走路的脚都敢切除,那么想来,现在应该也可以切除她额角生的一颗肉瘤了。
前几年,其实阿霞也曾鼓足勇气去问,当时被告知,这手术不但贵,而且能做的医生很少,只有一个,敢不敢给她做,还要看医生自己的判断——但因为乙迷很贵,手术有风险,买活军也是不肯报销的,所以阿霞预计要支出至少二十两银子。对于农村的女娘来说,这自然是个天价,当时阿霞便暂时歇了心。
看到了报纸上的这篇报道之后,阿霞便写信给云县医院,询问如今的进展,其实她本来也没想着医院会回信的,还想着给她的扫盲班老师写一封信,请他能不能设法帮着打听一下,毕竟老师们的人脉要比阿霞广得多了,若有一些在云县的亲友,写信时捎带一笔,有人去医院时,顺便也就问了。
没想到,云县医院回信倒是很快,答复说乙迷现在要比从前便宜,而且能做切除手术的大夫的确比以前多了,手术费也降了下来,大约十两银子即可——十两银子,对阿霞来说虽然依旧昂贵,但却不是负担不起,于是今年冬天,把土豆芽块栽到地里,尝试着种越冬小麦和土豆之后,阿霞便把地里的活托给了邻居,谈定了今年的收成分他一些,让他们帮着老祖父一起照管,自己背上行囊,到云县来干活了。
农闲时出外务工,这在村里现在是很常见的事情了,一开始的确也有很多反对的声音,也因此拆散了不少夫妻,村民中反对的声音一直是有的,但话又说回来了,总不可能一百对夫妻都被拆散吧?在外头即便有遇到诱惑,或者干脆就行差踏错了,但最后还是愿意回来继续婚姻的农户,不论男女,还是为数不少的。而在这些愿意出门的人看来,那些极力反对出门打工的同乡,说的话便很让人讨厌了。
在这年头,因言获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这种事和民意也有很大的关系,民意沸腾的时候,如果还因为一些抱怨查办百姓,自然会激发更大的民怨,但现在,大家有吃有喝,也没有徭役,收成又好,农闲时出去做工还能挣到钱,那么,那些敢于说怪话的乡邻便很讨人厌了。
他们被县里来人锁走的时候,大家表面惋惜,心里其实大有暗自叫好的,并没有觉得县里的吏目们处事太严厉——这种事,其实也多是杀鸡给猴看看,一个村里跳得最高,最爱传闲话的人,往往会被锁拿过去,干上一两个月的苦活,还要上课,考试毕业了,才准许回村来,不过从此也是一辈子都只能低着头做人了:都是贱的!从前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见你抱怨官府,现在吃得饱饭了,还敢对六姐指指点点,这是五行缺打的命。
因为能够出门做活的关系,阿霞她们村里,是日益比从前要富裕起来了,能建水泥砖房的人家,也比往常要多。阿霞这样能干,做农活不输人,而且还会做建筑队里水泥大工的活,如果不是在额角生了个小瘤子,落下个独角龙的绰号,早就有人上门来说亲了。
其实便是现在,媒人对她也留意着呢,只等着满了23就来说亲,其实,到时大可以用彩礼去做手术,只是阿霞是个心高的人,甩开膀子干了几年,还了牛债,卖粮之后又积攒了十几两银子,便来云县这里,一边在医院排队等着手术,一边在云县的建筑队工作,绝不会闲着。
建筑队上半日工,剩下半日她就去初级班学习——谢双儿鼓励她不要放松了学业,阿霞一直记在心里,而且她的算学还是可以的,在建筑队做事之后,对几何学也能熟练掌握,毕竟,这是建筑队每日都要用到的一些知识,就是现在学到的这些,其实在村里已经是无人能比了,阿霞现在已经是村里的会计,每常帮着村长做账,这样她一年也能多挣个二三两银子,阿霞寻思着,将来实在不行,等村长死了,她说不定还能争取一下,接任村长,好歹也算是个前程。
在云县这里,一个月1500是保底的,活干得好,干得快,还有个二三百的奖金,这个赖不掉,为什么呢?因为建筑工人现在是很不固定的,许多人都和阿霞一样,农忙回村,农闲出来,虽然都是买活军旗下的建筑队,但也有比较啊,这个东家吝啬,那个东家慷慨,好工人都是待价而沽的,不过工钱有规定,不能擅自涨,不好攀比,那边只能看奖金和伙食了。
云县这里的建筑队活多,又有钱,给商家盖房子,做好了还会额外打赏,对建筑队队长来说,这钱如数上交,入的也是衙门的账,要贪污呢,那也是不敢的,害怕被更士查出来,还不如收下了拿来补贴工人的生活,房子大家都住的廉租房,那就在吃上和奖金上发力,奖金一个月多给三百,这且不说,在建筑队里干活,现在是管三餐,而且天天能见肉的,红烧鸡块这样最普遍的肉菜之外,有时候还会出现猪肉、羊肉,虽然多是便宜的精瘦肉,没得多少肥油,但这在以前也是地主家都难以想像的好日子了。
阿霞在建筑队干活,除了房租之外,实在就没什么别的开销了,这要不是家里的田如今出息也比以前大了,算起来,还真不如在云县做工呢。现在人人都会至少是最基础的数学,这笔帐是大家都会算的:河边的水浇地,一年两季出息,这是铁打的,天气够热的话,可以种双季稻,还要再种豆子肥田,一亩地若是双季稻能种,一年是一千两百斤的稻谷,买活军收走五成,落在手里就是六百斤、七百斤,譬如阿霞,有两亩地,那么一年光稻谷是一千多斤,她卖个一半,吃个一半,一斤8文来算的话,四两银子是落袋为安的。
在家里种田,吃喝上花钱的地方不多,还有机会在农闲时分为乡里做工,这也是得钱的,四两银子是从三月到十一月的净收入,期间其实还有大约一个月的功夫,是可以在家乡附近做零碎活的,一日也有个二十文、三十文,总之算下来,九个月,大概是五两银子左右的积蓄。
如果是在外做建筑工人呢,小工一日三十文、四十文,一个月看似也有个一两银子,但花销要大得多,洗澡、吃饭,这些都要钱,还要来回的路费,出门在外,有些时候想省钱也省不下来,九个月下来,能不能存到五两是很不好说的。对小工来说,农忙时在家种田,农闲时出门打工,这个模式算下来还更合算一些,而且也相对更能顾家——不过,若是建筑队吃得这么好,哪怕报酬不变,他们的心都忍不住要往建筑队这里偏一偏了。
对阿霞来说,做水泥大工肯定是比种田要上算的,而且在建筑队做事,还有个别人不在乎的好处,那就是上学的机会多,乡下的扫盲班,教的那点东西,阿霞已经滚瓜烂熟了,城里的初级班,除了数学以外,她不是很能跟得上,学得断断续续的,如果能在城里干一年,她觉得自己能进步得多。
不过,到底是全心全意来做水泥工,还是照旧原本的模式,这都是明年要考虑的事了,过了腊月十五,一般就不再动工,建筑队里有家的都回家去了,只有外地来的流民,又没有成家的,这才聚在一起休憩歇年,一年下来忙忙碌碌,也就歇这么小一个月,哪怕是住廉租房,也都想着好歹装饰一下屋子,过得热闹一些。
阿霞这里,赶在年前排到了手术,虽然花了十两银子,但手术得非常顺利,就是由武医生来为她主刀,阿霞只觉得口鼻处捂了一方湿手帕,自己大口吸了几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伤口都已经包扎好了,只有隐隐微痛,喝了安眠的汤药,睡了三四天,便又和没事人一般了,只觉得头比以前要轻一些,想来除了少了瘤子,也还有为了护理方便,提前剃了光头的缘故。
她自来不是矫情的性子,要说因为这瘤子怎么个伤心,那也是没有的,不过能摆脱掉它,倒也很是新鲜,找机会照镜子的次数比以前多,因为这么一年忙下来,付完手术费,手里还剩了三四两银子,居然也舍得花五百文买了一面能掖在怀里的小方镜,闲来无事就照照空荡荡的额头,自己傻笑个好一会儿:“若是这时候再遇到谢双儿,她怕是要认不出我了。”
她还不能肯定那谢双儿是否就是六姐,倘若是的话,阿霞这辈子那就真是值了,不过,那姑娘显然是有本事的,阿霞一直记得她的建议:有机会还是要读书——她还欠了谢双儿一瓶郝君书辣椒酱呢!
“恢复得很好,线差不多都吸收了,就是这个线头我看可能是吸收不了……你忍着点。”
在她出神地想着自家的种种安排时,额前一阵微痛,好像被人用指甲戳了一下,随后又是一热、一轻,武医生为她擦了酒精,又换了纱布。“可以了,之后如果没化脓,就不用管它,大概四五天后就可以碰水了,化脓的话再回医院来。”
“谢谢武医生。”阿霞对武医生的印象非常不错,虽然她迄今没见过武医生的长相,只要在医院,武医生都戴着口罩。但武医生对病人一向很和气,而且手术应该也做得很好,缝线相当整齐美观,他手里的病人也很少有伤口化脓的,或许是因为他的医嘱总是吩咐得很仔细,还会工工整整地写下来,并且标注拼音。“医生,我还需要再吃汤药吗?”
她是只吃了那几天的安眠汤药的,武医生说,“你身体好得很,不必吃了。”
“哦,我看报纸广告上,有什么千金堂养生丸,说是能够补血益气,很适合培养元气——倒也是不贵,还想着买来补补呢,武医生,咱们医院也有开养生丸的,哪个更好?”
因为武医生和气,阿霞话也多,武医生低头写方子时,她便絮絮叨叨地问了起来,“千金堂的似乎比咱们医院开的贵,但说是料更足——这个老者也能吃吗?我祖父平时也有个腰酸背疼的,他常年在乡下,让他进城看看,他又不去。”
武医生笔峰一顿,咳嗽了几声,阿霞好奇地看了过去,他又没什么异样,若无其事地说,“养生丸,都是不能治病的,不论是哪里出的,都是补品,你就当有滋补作用的糖丸差不多,你家我看也不是很富裕,也不必拿闲钱买这个。你祖父腰酸背痛,应该是多年来积劳成疾,到医院来也没什么用,只是以后不要让他再做重活就是了。”
阿霞听了不由道,“但我瞧着许多老人都在吃呢,说是吃了确实有效,心慌了含服一丸,一下就安宁下来了,觉得有了力气。而且药味也很重——这哪里是糖丸能比的呢?”
“确实是按药方子做的,也还算是真材实料,只是——哎,反正别指望它能治病,你吃吃也没什么坏处。”
武医生似乎是放弃了,阿霞听了他的话,因为是想听的,心里倒是欢喜,便问道,“那咱们医院能开吗?若能开,给我开一盒千金堂养生丸行吗,武医生,我开回去给我嗲嗲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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